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他不仅完美解释了自己为何在此,还将阿月那句绝望的指控,变成了送给他的一份大礼,一份指向真正密道的“投名状”!
阿月被两名士兵架着,听到这话,浑身剧烈一颤。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郑闲,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密道的位置!那是殿下最后的生路!现在,被他当成自己的功劳,轻飘飘地送了出去!
噗!
一口心血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她的眼中,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李勋顺着郑闲所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彻底变了。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亲兵上前,按照郑闲的“提示”摸索起来。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机括转动的轻响,那排书架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密道……真的有!
李勋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随着这个洞口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一切都对上了。
郑闲追踪别的案子,误打误撞,撞破了太子党销毁罪证的阴谋。阿月和刘太傅眼看败露,便上演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企图污蔑郑闲,混淆视听。
多么完美的闭环。
李勋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郑指挥使,此次多亏了你。”他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敬佩,“圣上面前,本将会为你请功。”
“份内之事。”郑闲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半点得意,只有一片公忠体国的肃然。
他看着阿月和刘太傅被羽林卫粗暴地拖出藏书楼,看着李勋手捧着那个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盒子,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他知道,自己赢了。
不,是大获全胜。
他不仅栽赃成功,还将一个不知名的太傅府采买管事变成了替死鬼,完美掩盖了自己真正的线人。最重要的是,他从敌人嘴里,兵不血刃地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正的皇家密道。
他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兴奋。
这个局,越来越好玩了。
夜风卷着血腥气和书卷的霉味,穿过藏书楼破碎的窗棂。
李勋带着羽林卫主力撤离,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世界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郑闲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有回头去看刘太傅和阿月被拖走时那绝望怨毒的眼神,也没有在意李勋临走时那份掺杂着忌惮与拉拢的复杂态度。
他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那个由书架掩盖的、黑沉沉的洞口上。
“大人?”一名镇抚司的校尉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请示。
郑闲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缓步走到洞口前,蹲下身子。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泥土与石灰的气息扑面而来。密道内壁光滑,显然经常有人行走。台阶向下延伸,隐没于无尽的黑暗。
这绝对不是临时挖掘的产物。
郑闲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洞口的石壁边缘。触感冰凉、坚硬。他甚至能感受到石壁内部机括的精密咬合。
一个连他这个专司密探事宜的镇抚司指挥使都不知道的皇家密道。
太子的……退路?
郑闲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不,这格局,这手笔,绝不是一个还没登基的太子能拥有的。这更像是……先帝,甚至更早的君王,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太子何其不幸,继承了这条密道。
他又何其有幸,今夜之后,这条密道的唯一知情人,只剩下他郑闲一个。
阿月那个蠢女人,临死前的绝望一指,送给他的何止是一份功劳,简直是一座连通天地的桥梁!
“将此地封锁。”郑闲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包括李勋将军的人,胆敢靠近者,格杀勿论。”
“遵命!”
校尉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他能感觉到,自家大人此刻的心情似乎……极好。尽管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峻模样。
郑闲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见证了他惊天豪赌的藏书楼,迈步走出。
今夜,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干净净。
……
镇抚司,北衙。
这里是京城所有官员闻之色变的所在,空气里终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血的味道。
郑闲的官署内,一盏孤灯如豆。
他脱下那件沾染了些许尘土的飞鱼服,随手扔在椅背上,只着一身黑色劲装。他从暗格里取出一瓶烈酒,给自己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感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也点燃了他眼底深处的火焰。
房间的阴影里,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单膝跪地。
“大人。”
“影六。”郑闲没有回头,又倒了一杯酒,在指尖把玩,“事情办妥了?”
“刘太傅府上,采买管事刘三,已于半个时辰前‘畏罪自尽’。从他床下搜出私藏的前朝龙纹佩剑一柄,另有与关外私枭的通信数封。物证齐全。”影六的声音嘶哑,仿佛两块砂纸在摩擦。
郑闲轻轻嗯了一声。
这就是他的后手。
在踏入藏书楼之前,他就已经给那个素未谋面的采买管事,准备好了一整套的“罪证”。无论今夜发生什么,这个“前朝余孽私造兵器”的案子,都必须有个着落。
他郑闲做事,从不给人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线头。
“做得好。”郑闲将杯中酒再次饮尽,“找个由头,厚恤其家人。”
“是。”影六应道。
郑闲转过身,灯火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太子那边呢?”
“东宫已被羽林卫重重包围,水泄不通。李勋入宫前,将紫檀木盒交由副将看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呵。”郑闲发出一声轻笑。
李勋是个将才,可惜,脑子里也全是肌肉。他以为自己保护的是太子谋逆的罪证,却不知那里面装着的,是足以颠覆整个朝堂格局的钥匙。
至于太子?
当那个盒子从刘太傅手中出现时,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
“大人!宫里来人了!”一名校尉在门外低声禀报。
来了。
郑闲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看来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陛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嘉奖”他这位发现惊天大案的功臣了。
是赏赐,还是又一轮的试探?
谁知道呢。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一位已经老了,疑心病深入骨髓的猛虎。
“让他进来。”郑闲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无波。
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青色宦官服饰的小太监低着头,碎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手持拂尘、气息沉凝的老太监。
为首的小太监不敢抬头看郑闲,只是将手中的一卷明黄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圣上口谕。”他的声音尖细而清晰,“召镇抚司指挥使郑闲,即刻入宫,于紫宸殿偏殿觐见。”
没有称“爱卿”,没有提任何缘由,只是冷冰冰的“召”与“觐见”。
郑闲心中了然。
皇帝在拿到盒子之后,在听完李勋那份“客观公允”的陈述之后,对他郑闲的怀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深了。
一个能从死局中翻盘,还能顺手挖出皇家密道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纯粹的忠臣?
在皇帝眼中,他郑闲,或许是一把比太子更锋利,也更难掌控的刀。
“臣,遵旨。”
郑闲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椅背上的飞鱼服,重新穿上。他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襟,扣好腰带,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皇权的敬畏。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忠诚、干练,甚至带着几分惶恐的表情。
他对着那小太监微微颔首,迈步向外走去。
影六的身形,早已重新融入了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宫门沉重的关闭声在身后响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郑闲走在空旷的宫道上,夜风吹动他腰间的绣春刀刀穗,他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隐藏在暗处的审视目光。
他知道,真正的牌局,现在才刚刚开始。
紫宸殿偏殿外,最后一级汉白玉台阶冰冷刺骨,仿佛能将人骨子里的热气尽数吸走。
郑闲的每一步都踏得不偏不倚,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两名老太监的呼吸频率都未曾变过,那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功夫,也是皇帝身边近侍的标配。
他们不是在引路,而是在押送。
郑闲的眼角余光扫过宫墙的阴影处,那里,几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一闪而过。不是羽林卫,也不是金吾卫。是皇帝的“影卫”,一群只存在于传说中,直接听命于天子的死士。
看来,皇帝今晚是动了真格。他不仅要审问郑闲,还要确保郑闲,以及郑闲可能知道的任何秘密,都绝对无法离开这座宫殿。
有趣。
郑闲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感到一丝兴奋。牌桌上的筹码越多,赌局才越刺激。
偏殿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霸道地占据了所有空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但郑闲的鼻子何其灵敏,他在这霸道的香味之下,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草药味。
是“安神汤”的味道。皇帝睡不着。一个睡不着觉的皇帝,比一头饥饿的猛虎更加危险。
殿中侍立着一名老太监,面白无须,眼皮耷拉着,仿佛一尊了无生气的泥塑。可当他眼皮偶尔抬起一条缝时,那泄出的精光,却比刀子还要锐利。
大内总管,高德庸。
郑闲立刻垂下眼帘,做出恭敬中带着惶恐的姿态。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偏殿开始,对他的考验就已经开始了。高德庸,就是皇帝的第一双眼睛。
……
这个郑闲,比传闻中还要沉得住气。从进来到现在,一刻钟,他就像一根钉子,钉在那里,动也不动。眼神低垂,呼吸平稳,看不出半点因为扳倒太子而居功自傲的模样,反而像个即将受审的囚犯。
是伪装吗?一定是。
一个能在短短一年内,从镇抚司一个小小百户,爬到指挥使高位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老实本分的角色?他的崛起,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这种人,心都黑透了。
陛下说他是一把好用的刀,但也可能是一把会反噬主人的凶刀。今晚,就是要看看,这把刀的刀刃,究竟想对着谁。
高德庸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看到郑闲的右手食指,在衣缝上轻轻敲击着。很有规律,一轻两重。那不是紧张,像是在……记着什么?
有意思。
……
高德庸在观察我。我当然知道。
我的手指在敲击。他以为是什么暗号或者习惯?都不是。我只是在计算时间。从我进殿到现在,过去了三百二十七息。根据安神汤的药效,皇帝的烦躁情绪应该正处于顶峰。
他把我晾在这里,不是为了消磨我的锐气,而是他自己需要时间来平复。平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
皇帝是个极度自负的人。他可以废掉太子,但不能容忍太子把他当傻子。现在,他发现自己可能被一个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忠犬”当成了傻子。这种愤怒,足以烧掉整个皇宫。
我需要做的,就是在他怒火最盛的时候,给他一个最完美的宣泄口。
“宣——镇抚司指挥使,郑闲,觐见——”
尖利的声音终于从内殿传来。
郑闲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仿佛被这声音惊到。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深深吸了口气,那副忠臣即将面见天威的紧张模样,被他演绎得淋漓尽-漓尽致。
高德庸为他推开内殿沉重的殿门。
内殿之中,没有想象中的龙椅高坐,威严赫赫。
当朝天子,大周的皇帝,此刻正穿着一身宽大的玄色道袍,披散着头发,赤脚踩在冰凉的金砖上。他背对着殿门,正凝视着墙上的一副猛虎下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