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展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崔府的。
那月光下畸形婴孩的可怖模样,如同梦魇般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愤怒、羞辱、恶心,还有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联手欺瞒的彻骨寒意,
在他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直接闯进了正房,甚至忘记了平日里的礼节。
正房内,陶春彩正由丫鬟伺候着喝药。
小产后的她脸色依旧苍白,带着几分病弱的憔悴,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郁气。
见崔展颜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地闯进来,她心中先是一惊,
随即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强自镇定地挥退了丫鬟。
“夫君,你这是……”她话未说完,便被崔展颜粗暴地打断。
“我问你!”崔展颜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微微颤抖,
他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刀般刮在陶春彩脸上,
“你当日小产,究竟是怎么回事?!
除了摔倒,可还有别的隐情?!
你给我从实招来!”
陶春彩心脏猛地一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但她仍存着侥幸,硬撑着道:
“夫君……你、你这话是何意?当日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
是妾身夜间起身不慎,摔了一跤,才导致早产,孩子……孩子没保住……”
她说着,眼圈一红,泫然欲泣,试图用哀伤蒙混过关。
“不慎摔倒?孩子没保住?”
崔展颜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嘲讽,
“只是没保住那么简单吗?陶春彩,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块羊脂白玉貔貅佩,狠狠拍在旁边的桌子上!
“那你告诉我,这块你亲口告诉我你戴在孩子身上,随他一同下葬的玉佩,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城外赌徒的手里?!
为何他会告诉我,他从一个长着两个脑袋、三条腿的怪物死婴脖子上,摘下了这块玉佩?!”
“哐当”一声,陶春彩手中的药碗脱手坠落,褐色的药汁溅了她一身,她也浑然不觉。
她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他知道了!他竟然知道了!
“不……不是的……夫君,你听我解释……”她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解释?好!我听你解释!”
崔展颜俯下身,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你告诉我,霍三口中那个被埋在乱葬岗老槐树下、裹着崔府百子图锦被的怪物,是不是我们的‘孩子’?!
是不是?!”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陶春彩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击溃了她最后的心防。
完了……全完了……
巨大的恐惧和崩溃让她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她猛地扑过去,抓住崔展颜的衣袍下摆,涕泪横流,
哭得撕心裂肺:“夫君!夫君饶命!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我怎么会愿意生下那样的……那样的怪物?!
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也差点吓死过去!我……我是不敢说,不能说啊!
若是传了出去,我们崔家的脸面何在?我……我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呜呜呜……”
她哭得梨花带雨,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迫隐瞒真相的可怜受害者。
“所以,你就联合稳婆,骗我说孩子只是早夭,不宜见人?
把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崔展颜一把甩开她,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心痛。
他固然恨她的欺骗,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个事实——他崔展颜的嫡子,
竟然是个天理不容的怪胎!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在那个迷信之上的年代,这种事情是绝对被外人当做话柄的也是为不祥的。)
“我也不想的……夫君,我真的好怕……好怕……”
陶春彩瘫坐在地,仰着泪痕斑驳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与推诿,
“一定是有人害我!对!一定是有人嫉妒我怀了嫡子,在我的饮食里做了手脚!
才会……才会让我的孩儿变成那样!夫君,你要为我做主啊!我也是受害者啊!”
她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虚无缥缈的“有人陷害”,试图转移崔展颜的怒火,博取同情。
崔展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恶心,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固然气她隐瞒,但那个怪胎的事实,同样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辱和挫败。
他崔展颜,难道真是命中无嫡子?还是……
真的如春彩所说,是被人所害?
“此事……到此为止!”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沙哑而疲惫,
“那个霍三,我已经打发了。
埋……埋掉的东西,也已经重新埋好了。
你管好你院子里下人的嘴!若是让我听到外面有半点风言风语……”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冰冷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骇人的真相,更需要维护崔府的颜面。
这件事,必须烂在肚子里。
陶春彩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磕头保证:“妾身明白!妾身一定守口如瓶!谢夫君……谢夫君宽宥……”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那夜在“千金阁”,目睹崔家三少爷为了一块玉佩大发雷霆,甚至押着赌徒霍三离去的人,不在少数。
虽然崔展颜严令家奴封口,但赌坊鱼龙混杂,那些赌徒、看客们可没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不过一两日功夫,各种版本的流言便开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悄然流传开来。
起初还只是隐晦的猜测:“听说了吗?崔家三少爷房那个夭折的嫡子,好像不是简单早产没的……”
“我也听赌坊的朋友说了,三少爷为了一块玉佩大动干戈,好像那玉佩是跟着下葬的……”
渐渐地,流言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惊悚:
“什么早产?根本就是个怪胎!据说生下来就没个人形!”
“何止啊!我二舅家的表侄当时就在赌场,亲耳听那个输红眼的霍三说的,两个头!三条腿!吓死个人!”
“我的天爷!崔家三奶奶竟然生了个怪物?!这……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还能是什么?定然是那陶氏德行有亏,或者崔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上天降下的惩罚!”
“我看啊,就是个不吉利的祸水!谁沾上谁倒霉!”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迅速蔓延,愈演愈烈。
虽然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在崔府门前议论,
但那异样的眼光、背后的指指点点,却如同无形的针尖,刺得崔府上下坐立难安。
压力最大的,自然是陶春彩。
她如今几乎不敢出院门,只要一出去,就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
夹杂着好奇、鄙夷、恐惧的目光。
下人们虽然表面上依旧恭敬,但那眼神闪烁,窃窃私语的模样,
让她敏感地觉得每个人都在议论她,嘲笑她,把她当成不祥的怪物。
往日里与她交好的几家夫人,如今也寻了各种借口推脱她的邀约,
仿佛她是洪水猛兽。
连回娘家,她都觉得兄嫂姐妹的眼神带着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看,就是她,生了那个东西……”
“以后可要离她远点,晦气……”
这些想象中的议论,日夜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变得疑神疑鬼,暴躁易怒,动不动就打骂丫鬟,摔砸器物,
正房终日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揽月轩的“风平浪静”。
李鸳儿听着冬梅小心翼翼打听来的、外面愈传愈烈的风言风语,
心中只觉得一阵快意。陶春彩,你也有今天!被万人指摘,被视作祸水,这种滋味好受吗?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仅仅是身败名裂,如何能抵消她企图害死四儿的恶毒?
如何能偿还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和逼迫?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那里,是崔家三房如今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复仇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完美的一环。
陶春彩在极度的压抑和嫉恨中,也将目光投向了揽月轩。
看着李鸳儿那安然无恙、甚至被老夫人和崔展颜愈发珍视的肚子,她心中的怨恨如同毒焰般燃烧。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贱婢就能平安无事?
凭什么自己就要承受这一切?!一定是她!一定是李鸳儿这个贱人害的自己!
如果不是她,自己怎么会生下那个怪物?!
疯狂的嫉妒和无处发泄的怨恨,在她心中扭曲、发酵。
她却没有证据,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将这蚀骨的恨意,死死压在心底,等待着,也恐惧着。
崔府三房,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谣言肆虐的风雨中飘摇。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李鸳儿那即将瓜熟蒂落的肚子上,那里承载着洗刷耻辱的希望,也隐藏着最终毁灭的引信。
李鸳儿轻轻抚摸着腹部,感受着里面生命的悸动,眼神冰冷而决绝。
孩子,再等等……很快,娘就会用你,送他们最后一份“大礼”。
别怪娘……娘还没没办法,娘不能让你生在这样一个人家。
一辈子以庶出的身份活着。
娘要会尽快让你投胎一个好,人家放心,不会让你遭罪。
娘从此会吃斋念佛,替你祷告来世生在一个富贵人家,并且是嫡出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