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春彩身着正红色蹙金绣鸾鸟纹的诰命礼服,头戴全套赤金头面,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
甚至刻意用了更浓艳的胭脂,以掩盖她脸上的憔悴与苍白。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为庆祝“贵妻”之喜而设的家宴正厅。
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仿佛踏着的不是光滑的地砖,而是自己破碎的尊严和燃烧的怒火。
厅内早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崔老爷红光满面,不住地接受着族亲们的恭贺。
崔展颜更是意气风发,紧挨着李鸳儿坐着,时不时侧身与她低语,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宠溺。
李鸳儿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遍地织金锦的衣裙,虽颜色不如正红夺目,但用料和绣工皆是顶尖,
发间一支御赐的累丝衔珠金凤步摇轻轻晃动,衬得她容颜清丽,气质沉静,在那一片喧嚣中,反倒有种超然物外的贵气。
她并未多言,只是唇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应对着各方或真或假的祝贺。
陶春彩的出现,让热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身过于隆重、甚至带着几分示威意味的正红礼服,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尴尬的凝滞。
崔展颜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崔老爷用眼神制止了。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淡淡道:“春彩来了,坐吧。”
陶春彩仿佛没有感受到这诡异的气氛,她走到主桌前,并未立刻入座,而是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
最后定格在崔展颜和李鸳儿身上,嘴角扯出一抹僵硬而刻意的笑容。
“今日府中大喜,妾身身为正妻,理当在此。”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说起来,鸳妹妹能得封‘贵妻’,鹂妹妹能在宫中得蒙圣宠,实在是天大的喜事,也是我们崔家祖上积德。”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追忆与“感慨”:
“只是,看着今日这般光景,妾身不由得想起前些时日,
父亲为了选秀之事愁眉不展,瑶妹妹更是以死相抗,我们崔家眼看就要面临抗旨不尊的大祸……
当时情景,真是危急万分啊。”
她顿了顿,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继续道,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引人共鸣的语调:
“那时,是妾身,夜不能寐,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鸳妹妹的妹子,李鹂儿,认在父亲名下,以我崔家义女的身份,代瑶妹妹入宫参选!”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崔老爷和崔展颜:
“父亲,夫君,当时你们也觉得此计甚妙,认为这是解决家族危机的唯一良策,不是吗?
妾身还记得,当时夫君还夸赞妾身,说是为崔家立下了大功。”
她将“唯一良策”、“立下大功”几个字咬得极重。
“如今,鹂妹妹果然不负众望,在宫中脱颖而出,鸳妹妹也因此得享殊荣。
妾身……妾身这心里,真是既欣慰,又……又有些唏嘘。”
她拿起帕子,按了按并干燥的眼角,语气变得“委屈”而“幽怨”,
“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总算是落在了我们崔家。
只是,当初献上此策的人,似乎……
似乎已经被遗忘了。若非妾身当日提议,不知今日这‘贵妻’之位,这宫中的采女,又从何谈起呢?”
这一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宴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听明白了陶春彩的意思——她在争功!
她在提醒所有人,我陶春彩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最大的功臣!
李鸳儿不过是捡了她陶春彩策略的便宜!
崔老爷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他确实无法否认这一点。
崔展颜更是神色变幻,他想反驳,却发现陶春彩说的句句在理,当初若非她提出此计,崔家确实难逃一劫,更别提后续的荣耀了。
老夫人的眉头也蹙了起来,看向陶春彩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李鸳儿端坐在那里,脸上的浅笑未曾改变,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她早就料到陶春彩会有此一招。
这女人,果然不甘心失败,要用这“首倡之功”来扳回一城。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李鸳儿轻轻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陶春彩带着挑衅与委屈的视线。
她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如春风拂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姐姐此言,真是说到了妹妹的心坎里。”
众人皆是一愣,连陶春彩都怔住了,没想到李鸳儿会接话,还是这般反应。
李鸳儿继续缓缓道,语气真诚得让人挑不出错处:“若非姐姐当日深明大义,提出让鹂儿代瑶妹妹入宫的良策,不仅解了崔府燃眉之急,更是给了鹂儿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这份恩情,妹妹与鹂儿,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她站起身,对着陶春彩,郑重地福了一礼:“妹妹在此,代鹂儿,也代自己,谢过姐姐当日成全之恩。”
这一拜,姿态放得极低,将知恩图报的样子做得十足。
陶春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准备好的后续说辞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李鸳儿直起身,目光扫过崔老爷和崔展颜,语气依旧温婉:
“父亲,夫君,姐姐的功劳,确是天大。若非姐姐献策,便无鹂儿今日,更无鸳儿这‘贵妻’之名。这份情,崔家上下,都该记得。”
她巧妙地将“个人功劳”转化为了“对崔家的贡献”,既全了陶春彩的面子,又将主动权抓回了自己手中。
她看向陶春彩,眼神清澈,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恳切:
“姐姐放心,鹂儿在宫中,定会谨记姐姐的恩德。妹妹在这府中,也必当时时感念姐姐当初的‘举手之劳’。只是……”
她话锋微转,声音依旧柔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今圣旨已下,鹂儿在宫中虽得圣心,但根基尚浅,步步惊心。
我们在这府中,更应上下齐心,和睦安稳,方能让她在宫中无后顾之忧,专心侍奉圣上,也好将来……
更好地回报姐姐的这份‘恩情’,回报崔家的栽培。若是自家后院先起了纷争,传扬出去,岂非让鹂儿为难,让外人看了笑话,更辜负了姐姐当初一番为崔家着想的苦心?”
一番话,软中带硬,既承认了陶春彩的“功劳”,
又点明了如今李鹂儿地位的重要性,更暗含警告——若你再闹,影响的不仅是崔家,更是宫中鹂儿的前程,你陶春彩担待不起吗?你当初的“功劳”,难道是为了今日拆台吗?
崔展颜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打圆场:“鸳儿说得是!都是一家人,功劳都是崔家的!
春彩你当初确实有功,为夫记着呢!如今鸳儿得了圣上青眼,鹂儿在宫中得宠,这都是我们崔家的福气!
合该庆贺,合该齐心!”
崔老爷也捋着胡须点头:“不错,往事休提,往后阖府当以和为贵,方能不负圣恩。”
陶春彩站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李鸳儿这一番以退为进、连消带打的话,将她那点“功劳”架在了火上,让她再也无法借题发挥。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讨到好处,反而显得自己小气、不识大体。
她看着李鸳儿那平静无波却隐隐带着威仪的脸,看着崔展颜和崔老爷那明显偏袒的态度,一股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恨意,在心底疯狂滋生。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妹妹……说得是。
是姐姐失言了。”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身正红的礼服,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这场宴席,在一种表面恢复热闹、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继续。
陶春彩的“争功”之举,非但没有动摇李鸳儿的地位,反而让众人更清晰地看到了李鸳儿的沉稳与手段,以及她那背后不容小觑的宫中倚仗。
李鸳儿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陶春彩,你这点道行,还想跟我争?
你的“功劳”,我会记着,迟早,会连本带利地“回报”给你。
而她放在小腹上的手,更紧了些。这个孩子,必须尽快“公开”,成为她彻底压倒陶春彩的、最名正言顺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