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霞宫内,熏香袅袅,姐妹二人的低语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李鸳儿听完妹妹那意有所指的话,指尖轻轻抚过那件麒麟绣衣上冰凉的织金纹路,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妹妹此计虽妙,但用在皇子身上,风险太大,也……过于显眼了。”
她抬起眼,眸中闪烁着冷静分析的光芒,
“这御用之物,又是呈给皇子的,从织造、检验到入库,经手之人不知凡几,
每一关都需层层画押,陶万金就算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这上面动丝毫手脚。
若真在皇子衣物上查出问题,第一个被问责的便是他陶家满门,他岂会自掘坟墓?
他可不是他那蠢钝的女儿。”
李鹂儿闻言,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并未因姐姐否定而着恼,反而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
李鸳儿继续道,声音更沉:“但妹妹提醒了我。
同样精美,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批绣娘之手的衣物,
那陶春彩,可是也曾假惺惺地送了一套给我的承恩。”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我当时便觉蹊跷,以她之心性,怎会如此好心?
那盒衣物我仔细检查过,表面并无异样,但我始终不放心,一直妥善收着,未曾让承恩沾染分毫。”
她目光与妹妹再次交汇,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妹妹你想,献给皇宫的东西,陶万金自然万分谨慎,不敢有失。
但给他女儿,用来‘关照’我儿的‘心意’之物呢?”
李鸳儿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寒意,“他陶春彩,可有她父亲那份审慎和顾忌?
她若在其中夹带些‘私货’,岂不是合情合理?”
李鹂儿眼中精光暴涨,抚掌低笑,带着几分激赏:“姐姐果然思虑周全!
好一招‘移花接木’!祸水东引,让那毒妇自食其果!
如此一来,即便事发,追查起来,也是她陶春彩心怀叵测,残害崔府子嗣
“这种害人的惯数和思路恰恰是那陶氏能够想出来的。”
妙!实在是妙!”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多年默契滋养出的心照不宣,更是对敌人步步紧逼的冰冷算计。
一个针对陶春彩,利用其自身送出的“礼物”反戈一击的毒计,就在这三言两语间,悄然成型。
又在宫中安稳度过了两日,眼见妹妹李鹂儿气色日益好转,已能自行下床缓步走动,
小皇子更是健壮活泼,李鸳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
然而,栖梧院中承恩稚嫩的面容时时常绕心头,还有那潜在的、来自陶春彩的威胁,都催促着她必须回府。
更深处,皇帝那日派冯保相送所传递的、过于昭彰的“重视”,也让她如芒在背,深知宫中非久留之地。
这日午后,她特意匀了面,对镜理妆良久。
未施过多脂粉,只淡淡扫了眉,点了唇,力求脸色看起来温润自然。
她选了一身藕荷色素面锦缎宫装,款式端庄保守,领口袖边仅以同色暗纹滚边,毫无张扬之处,
墨发绾成简单的单螺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并两朵小巧的珍珠头花。
她要的,正是一种看似不经意、却处处透着温婉恭顺的素净之美,既不失礼,又绝不带丝毫媚态。
通传后,她垂首敛目,步履沉稳地走入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偏殿——养心殿东暖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墨香,她依礼深深下拜,声音清润柔和:
“臣妇李氏,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正批阅着奏章,闻声搁下朱笔,目光落在地身上。
他并未立刻叫起,而是静静看了她片刻。
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以及她极力维持平稳的、细微的呼吸声。
那目光带着帝王的审视,似乎想穿透她恭顺的表象,看清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李鸳儿能感觉到那视线停留在自己低垂的眼睫,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以及那身过于素净的衣裳上。
“平身。”良久,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贵妻此刻来见朕,所为何事?”
李鸳儿缓缓起身,依旧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鞋尖前方三尺之地,姿态谦卑而恭敬:
“回陛下,臣妇蒙陛下与贵妃娘娘恩典,入宫陪伴多日。
如今贵妃娘娘凤体渐安,小皇子亦康健活泼,臣妇心中感念天恩。
只是……臣妇家中尚有两个年幼孩儿,尤其是幼子承恩,年岁尚小,离家日久,臣妇实在心中挂念,寝食难安。
故此,臣妇前来请辞,臣妇准备明日回府,照料孩儿。”
她言辞恳切,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思念与担忧表现得恰到好处,并未提及任何其他缘由。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那低眉顺眼的姿态,反而更凸显出那段白皙优美的后颈,
以及素净衣衫下难掩的、属于成熟女子的窈窕曲线。
他自然听得出她话中的真意,也明白她急于离开皇宫的顾虑。
这份“懂事”与“知进退”,既让他有些许不悦,却也更加深了他心中那点难以言说的兴趣与……征服欲。
他沉默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直到李鸳儿觉得自己的膝盖都有些微微发酸,才听到上方传来声音:
“爱妃与皇子确已无碍,贵妻牵挂幼子,亦是人之常情。既如此,朕便准了。”
李鸳儿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再次叩首:“臣妇谢陛下隆恩!”
然而,就在她以为可以安然退下时,皇帝却忽然对身旁侍立的心腹大太监总管冯保吩咐道:
“冯保,你亲自带人,将李贵妻与其母安然送至宫门,并将朕与贵妃的赏赐,一并妥当送至崔府。务必彰显天家恩典,不可怠慢。”
此言一出,莫说李鸳儿心中一震,那股刚压下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就连侍立一旁的宫人也皆尽低眉敛目,心中骇然。
冯保是何人?那是自幼陪伴皇帝长大的贴身内侍,掌司礼监,权倾内廷,可谓天子近臣中的近臣,等闲王爷公侯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
皇帝竟让他亲自为一个臣子之妻送行?这哪里是简单的“彰显恩典”,这分明是……
李鸳儿心头如同被什么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有惶恐,有警惕,还有一丝……被她强行压下的、对于这种逾越常规的“重视”所带来的、隐秘的悸动。
她深深叩首,声音依旧平稳:“臣妇,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府那日,阵仗果然不同以往。
冯保亲自在前引路,身后跟着一长串捧着绫罗绸缎、珠宝古玩、宫中御制点心药品等赏赐的内侍宫人,浩浩荡荡,穿宫过殿,引得无数宫人侧目窃语。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李鸳儿的车驾更早飞回了崔府。
当崔府中门大开,以崔老夫人和崔展颜为首,合府主子下人乌泱泱跪迎圣使和满载赏赐的车驾时,那份震撼与荣耀,远比李鸳儿初次得赏时更甚!
冯保并未久留,宣读完赏赐清单,代表皇帝和贵妃表达了关怀之意后,便带着宫人离去。
但他那矜持而威严的身影,以及皇帝竟派他亲送的这个举动本身,就足以在崔府每个人心中投下巨大的涟漪。
府内顿时又陷入一片欢腾忙碌,下人们搬运赏赐,口中满是逢迎赞美之词。
崔老夫人拉着李鸳儿的手,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夸赞她懂事,在宫中照顾贵妃有功,为崔家挣足了脸面。
崔展颜看着眼前这盛况,再看看灯光下李鸳儿那沉静秀美的侧脸,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对她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倚重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那过分荣耀而产生的微妙忌惮。
而在这一片喧闹喜庆的阴影里,陶春彩挺着已然不小的肚子,脸上挤着僵硬的笑容,随着众人向李鸳儿道贺,
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场面话。无人看见,她那宽大袖袍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又是她!李鸳儿!
凭什么?凭什么她一个贱婢出身的妾室,不仅能得到“贵妻”之名,还能一次次获得如此殊荣?
连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大太监都为她亲自送行!这简直是将她这个正妻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
还有她宫中那个妹妹……柔贵妃!好一个柔贵妃!
陶春彩心中如同被毒蛇啃噬,那股嫉恨与怨毒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看着被众人簇拥、神色淡然的李鸳儿,再看看自己隆起的腹部,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滋生——无论如何,一定要扳倒她!不惜任何代价!
李鸳儿将陶春彩那强装笑颜下的扭曲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冰冷。
她知道,暂时的荣耀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底下的暗流只会因此更加汹涌。
她带着皇帝的“殊恩”和妹妹的密计归来,与陶春彩之间的战火,必将燃得更烈。
而这一次,她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后宅妇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