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轩东暖阁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纱,在地砖上投下柔和的光。
李鹂儿斜倚在铺了软垫的美人榻上,腹部高高隆起,一手无意识地抚着,目光却久久落在窗边小几旁的两个孩子身上。
嗣儿正襟危坐,执笔练字,神态认真,小眉头微微蹙着,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承恩则趴在另一张小几上,对照着画谱,用胖乎乎的小手努力描摹一朵牡丹,时不时因为画歪了而懊恼地噘嘴,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李鸳儿坐在榻边另一侧,手中做着针线,是一件给承恩新做的小褂,只差几针锁边。她飞针走线,神态娴静,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妹妹的动静。
鹂儿今日有些过于安静了,来了快半个时辰,话不多,只静静喝茶,目光却总似有若无地绕着一双甥儿打转。
那目光,起初是带着姨母的慈爱,渐渐却掺杂了些许探究,最终凝成一种困惑的专注,眉头微蹙,红唇轻抿,仿佛在努力辨认或回忆什么。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嗣儿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承恩偶尔发出的、自得其乐的嘀咕。
忽然,李鹂儿轻轻“咦”了一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她直起身子,目光在嗣儿和承恩脸上来回逡巡,越看眉头蹙得越紧,眼中疑惑愈浓。
“姐姐,”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恍惚的意味,“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鸳儿手中针线不停,心头却猛地一跳。她抬眼,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妹妹有话但说无妨,我们姐妹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鹂儿咬了咬下唇,似在斟酌措辞,目光又扫过两个孩子,终于犹豫着低声道:“我……我怎么瞧着嗣儿和恩哥儿……越看越觉得……他们长得……不太像我姐夫呢?”
“哐啷”一声轻响,是李鸳儿手中绣绷不慎滑落,掉在了脚踏上。
她心口骤然紧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面上却强自镇定,弯腰捡起绣绷,指尖冰凉,动作却不见丝毫慌乱。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显得有些僵硬,“孩子自然是像他们父亲的。你看嗣儿的眉眼,明明……”
“不,不是眉眼。”李鹂儿打断她,眼神愈发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是那种……神韵,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劲儿。姐夫是俊朗,可总带着点世家子的文气。
可你看嗣儿,他认真的时候,那抿着嘴、眼神专注的样子……还有恩哥儿,他笑起来那憨憨的、没心没肺的模样……”
她越说声音越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忽然,她眼睛一亮,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我想起来了!是石头哥!”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李鸳儿耳边!她只觉得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褪去,四肢百骸一片冰凉,连指尖都麻木了。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妹妹接下来说了什么。
“……对,就是石头哥!姐姐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家老家,石头哥帮咱们家挑水劈柴,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歇息,也是那样抿着嘴,眼神定定的,看着远处。
恩哥儿那憨笑,简直跟石头哥一模一样!还有这身板,你看嗣儿虽然还小,可肩膀已经有点宽了,不像姐夫那么清瘦,倒像是……像是石头哥那种干活人的骨架……”
李鹂儿越说越觉得像,仿佛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谜题,脸上露出恍然又带着点困惑的表情:
“姐姐,你说……老崔家祖上,不会是跟石头哥家有什么亲戚吧?怎么隔了这么远,孩子还能长得像他呢?这也太巧了……”
李鸳儿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死死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神智的清醒。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急又深,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缓缓吐出。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她扯了扯嘴角,努力让那个笑容看起来自然些,甚至带上一点被冒犯的无奈和玩笑意味:“妹妹!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她嗔怪地瞪了鹂儿一眼,声音刻意放得轻松,“我看你是怀孕怀糊涂了,净胡思乱想!”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不好意思”:“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怀他们的时候,许是……许是心里总想着你姐夫。他那身子骨,你也知道,瞧着是俊,可总不如庄稼人结实。
我心里就盼着,这孩子将来可别像他爹,文文弱弱的,要能像……像石头那样,长得膀大腰圆,健健康康的才好。许是……许是日有所思,你才看着觉得像?”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牵强得可笑,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盯着鹂儿,观察她的反应。
李鹂儿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尴尬和懊恼。她连忙摆手:“哎呀!姐姐说的是!瞧我这张嘴!”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定是我这几日总想着老家旧事,又看着孩子们,一时魔怔了!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眼珠转了转,很快又给自己、也给李鸳儿找了个更“合理”的台阶下,语气重新变得轻快:
“再说了,石头哥哥按咱们老家的辈分算,也算是孩子们的舅舅呢!外甥像舅,这不是天经地义嘛!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瞧我,一惊一乍的,净说些没边儿的话。”
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试图用笑声驱散方才那片刻诡异的氛围。
李鸳儿也跟着笑了笑,那笑声干涩,她自己听着都刺耳。她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茶,猛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滑入喉间,却浇不灭心头熊熊燃起的惊恐之火。
“这种玩笑话,咱们姐妹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她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告诫意味,“可万不能在外头乱说。传到旁人耳朵里,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来。对你,对孩子们,都不好。”
“是是是,姐姐教训的是。”李鹂儿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那眼底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释然的疑虑?李鸳儿不敢细看。
姐妹俩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李鹂儿便借口乏了,起身告辞。李鸳儿亲自送她到静怡轩门口,看着她被宫女搀扶着,慢慢走远的背影,倚在门框上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阳光依旧温暖,庭院里的兰花静静吐着幽香。可李鸳儿却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正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鹂儿……她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已经看出了什么?那最后找补的“外甥像舅”,是真信了,还是另一种更隐晦的试探?
她缓缓转身,看向屋内。嗣儿已经写完字,正在收拾笔墨,那挺直的脊背,抿紧的唇角……承恩举着画好的牡丹,献宝似的朝她跑来,笑容灿烂憨实……
像石头……真的那么像吗?连鹂儿都看出来了……那崔展颜呢?他那些日的审视,是不是也……
李鸳儿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不行,不能再自己吓自己。
鹂儿或许只是一时眼花,或许真是孕期多思。就算她真起了疑心,没有证据,也不敢乱说。毕竟,孩子若真有问题,她这个贵妃姐姐,脸上又能有多少光彩?
她深吸几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冷的决绝。
无论鹂儿是无心还是有意,这件事都给她敲响了最刺耳的警钟。孩子们身上的“痕迹”,或许比她想象得更难掩盖。在这深宫之中,任何一点微小的疑点,都可能被无限放大,酿成滔天大祸。
她必须更加小心,也必须……加快某些准备了。
有些秘密,必须被带入坟墓。而有些可能窥见秘密的人……她的眼神,落在轩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娇艳欲滴,却不知能绚烂几时。
风,起了。静怡轩的平静,终究是假象。而真正的暗流,或许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