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于焦灼等待之人而言,漫长得如同三秋。
李鸳儿稳坐栖梧院,如同最耐心的垂钓者,饵已撒下,只待鱼儿按捺不住。她并未急着给宫中妹妹去信,亦未对陶春彩的请求给出任何明确回应,仿佛那日陶春彩声泪俱下的恳求,只是一阵吹过即散的风。
她在等,等陶春彩自己将那份急切与卑微,亲手捧到她的面前。
果然,第四日清晨,露珠尚未散去,陶春彩便又来了。这次,她并非孤身一人,手中还牵着小小的承悦。承悦穿着干净的细棉小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微微睁着,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小脸上带着一丝怯怯的期待。
“妹妹,”陶春彩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悦儿这几日新学了一支小曲,说是……说是想弹给三娘听听。这孩子,心里是念着你的好呢。”
李鸳儿心中冷笑,面上却绽开温和的笑意,俯身将承悦揽到身前,柔声道:“是吗?我们悦儿真乖,三娘最喜欢听悦儿弹琴了。
”她摸了摸承悦柔软的发顶,吩咐丫鬟,“去把我那架楠木小筝搬来。”
承悦乖巧地靠在李鸳儿身边,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衣角,小声道:“三娘……悦儿弹得不好……”
“悦儿弹得最好听了。”李鸳儿语气真诚,目光却扫过一旁紧张注视着女儿的陶春彩。她知道,听曲是假,探听口风才是真。
筝音淙淙,虽略显稚嫩,却自有一番纯净韵味。
一曲终了,李鸳儿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几句,又赏了承悦一碟精致的荷花酥。陶春彩见女儿被哄得开心,自己也稍稍松了口气,
但见李鸳儿依旧绝口不提求助之事,心中那根弦不由得又绷紧了。
她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怕显得太过急切惹恼了对方,只得强忍着,坐立难安。
李鸳儿将她的焦灼尽收眼底,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轻轻叹了口气,挥退了下人,只留心腹在门外守着。她脸上适时地蒙上一层轻愁,语气幽幽:
“姐姐,你瞧悦儿多招人疼。看着这些孩子,我这心里……唉,有些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陶春彩正愁找不到话头,连忙接道:“妹妹有什么烦心事,但说无妨,姐姐若能帮得上忙,绝无二话!”
李鸳儿用帕子掖了掖并无可泪水的眼角,声音压得更低:“姐姐想必也听说了吧?前几日,府里……又进了几位新人,个个都是水葱似的年纪,貌美如花,是专门送来给夫君……开枝散叶的。”
她顿了顿,偷眼观察陶春彩的神色,见她果然眉头微蹙,才继续道:“我是真羡慕姐姐,姐姐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不管到什么时候,地位稳固,高枕无忧。哪像我……说到底,不过是买进来的丫鬟出身,即便蒙陛下和娘娘恩典,得了个‘贵妻’的虚名,可这身份,是骨子里就带着的,洗不脱,换不掉。”
她语气愈发“凄惶”:“如今不过是仗着宫中妹妹还得圣心,夫君尚且给我几分颜面。可姐姐你想,宫里的女人,说句大不敬的话,哪有什么永固的恩宠?
色衰爱弛,新人笑旧人哭,不过是寻常。三年一选秀,多少红颜未老恩先断?若真有那一日,妹妹在宫中失了势,
我……我在这崔府,岂不就成了那秋后的扇子,说弃就弃?到时候,怕是连个扫洒丫头都不如了……”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哀诉”,字字句句都敲在陶春彩的心坎上。若是往日,她听了这话,只怕要暗中拍手称快,讥讽李鸳儿也有今日之忧。
可如今,她正有求于人,李鸳儿的“失势”于她而言绝非好事,反而是她女儿复明希望的破灭!
陶春彩顿时急了,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抓住李鸳儿的手,语气急切地表忠心:“妹妹!快别这么说!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她努力搜刮着安慰之词:“荣妃娘娘天生丽质,蕙质兰心,陛下定然是长宠不衰的!再说妹妹你,夫君心里是极爱重你的,这我们都看得分明!”
她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脯,摆出正妻的架势,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夸张:
“退一万步讲,只要我陶春彩一天是这崔府的正妻,就绝不容许崔展颜对你有半分不敬!妹妹,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有姐姐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李鸳儿要的就是她这句话,立刻顺势追问,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与“好奇”:“姐姐这样说,妹妹心里可真是……太暖了。
就盼着有一天,我跟姐姐能真正一条心,一起扶持三少爷,盼着他好呢。只是……妹妹愚钝,却不知夫君他……
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把柄在姐姐手里,竟能让姐姐如此有底气拿捏他?
姐姐可否与妹妹分享一二?就当是咱们姐妹间的体己话,绝不外传。”
此时的陶春彩,已被李鸳儿的“软弱”和“依赖”捧得有些飘飘然,加之求人之心切,
恨不得将所有的筹码都亮出来以表诚意。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确认无人,这才凑到李鸳儿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带着几分隐秘的得意与怨愤,说道:
“妹妹你有所不知。
你以为崔展颜如今为何官运亨通,那些江南盐商为何对他前呼后拥,孝敬不断?”她冷哼一声,
“还不是因为我父亲散尽家财,替他上下打点,才谋来这江南道盐铁转运司监察副使的肥缺!”
“他如今是风光了,可这官是怎么来的,他自己心里清楚!上次我给他送参茶,不小心瞧见他桌上那本私账,
上面清清楚楚记着收了哪些官员、盐商的好处,什么千年人参、黄金万两、古玩字画……嘿,一笔笔,黑着呢!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我当时就悄悄抄录了一页,带回去给我父亲看了。
我父亲虽胆小,当场烧了那纸,可他过目不忘,那账目早就记在心里了!”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抓住了崔展颜的命门:“他若敢对我们母女不好,或是敢对妹妹你不利,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父亲把这事捅出去,他崔展颜丢官罢职都是轻的,搞不好就要掉脑袋!你说,他敢对我们怎么样?”
李鸳儿听得心中剧震,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露出一丝“钦佩”和“安心”的笑容:“原来如此……姐姐和陶老爷真是……深谋远虑。有这般倚仗,妹妹就放心了。”
果然与她猜测的八九不离十!是贪墨,是行贿受贿的账本!虽然具体细节尚不清楚,但有了这个方向,再让宫中的妹妹暗中查访,必能有所收获。
她心中快速盘算着,眼下还不能动崔展颜,他明面上还是嗣儿和承恩的父亲。石头已有家室,绝不能让孩子们的身世曝光。只要崔展颜一日不知真相,他就得一日担着父亲的名分。眼下,这把“刀”,得先冲着外头,稳住内里,再图后计。
“姐姐待我如此推心置腹,妹妹感激不尽。”李鸳儿反握住陶春彩的手,语气诚挚,
“悦儿的事,妹妹定会放在心上,这两日便寻机会给宫中写信,向贵妃娘娘陈情。只是宫中规矩大,此事又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耐心等待时机,姐姐还需多些耐心才好。”
得到了李鸳儿明确的承诺,陶春彩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一切全凭妹妹费心!姐姐和悦儿,日后就仰仗妹妹了!”
她又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领着承悦离去。
看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消失,李鸳儿脸上的温婉笑意瞬间冰封,眸中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账本……行贿受贿……崔展颜,你的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她转身走向书案,这一次,她需要给宫中的妹妹,写一封内容截然不同的密信了。不仅要提曹御医之事,更要隐晦地,将“江南盐税”、“崔展颜私账”这几个关键词,递到能直达天听的人耳中。
刀刃,已悄然调转了方向。而这崔府的天,也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