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即将入宫陪读的消息,如同投石入水,在崔府激起的涟漪远比李鸳儿预想的要大。上至崔老爷和正房大夫人,下至各房管事仆役,无不将此事视为天大的荣耀,言语间对栖梧院的态度,愈发恭敬殷勤。
最出乎李鸳儿意料的,是陶春彩的到来。
这日晌午刚过,陶春彩竟亲自来了栖梧院,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丫鬟。她今日穿着颇为素净,一身湖蓝色织锦长裙,发髻也只簪了支简单的珠钗,面上薄施脂粉,比起往日的珠光宝气,倒显得柔和许多。
“妹妹,”她进门便笑,那笑容虽仍有几分刻意,但眼底的喜色与一丝如释重负,却不似作伪,“听说嗣儿和恩哥儿得了天大的造化,要被接进宫去给皇子殿下做伴读?这可真是……真是我们崔府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姐姐特来道贺!”
李鸳儿起身相迎,心中警惕,面上却依旧温婉:“姐姐太客气了,不过是陛下隆恩,孩子们侥幸罢了。”
“侥幸?这哪是侥幸!”陶春彩拉着她的手在厅中坐下,语气恳切,“这是陛下看在贵妃娘娘、看在妹妹你的面子上,给的恩典!是孩子们自己争气,也是妹妹你教养得好!”她示意丫鬟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两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并一对成色极佳的羊脂玉平安扣,“一点心意,给孩子们添个彩头,愿他们进宫后学业精进,平安顺遂。”
这礼送得恰到好处,不显过分奢华,却十足用心。李鸳儿道了谢,心中疑窦更甚。陶春彩何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不计前嫌了?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陶春彩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混合着感激与欣慰的神色:“妹妹,不瞒你说,姐姐今日来,一是道贺,二也是……真心想谢谢你,谢谢贵妃娘娘。”
她压低了声音,眼中竟泛起些许水光:“悦儿……悦儿她服了贵妃娘娘赐下的药,这几日,竟真的……真的说眼前偶尔能看见些光亮了!不再是全然的黑!前日阳光好,丫鬟抱着她在廊下,她竟忽然指着太阳的方向,说‘刺眼’!”
陶春彩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妹妹,你不知道,我当时……我当时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么多年了,我的悦儿,第一次知道‘光’是什么样子,第一次知道‘刺眼’是什么意思……哪怕只是一点点模糊的感觉,那也是希望啊!”
她紧紧握住李鸳儿的手,力道之大,让李鸳儿都有些吃痛:“贵妃娘娘的药方,还有妹妹你帮忙递话周旋的恩情,姐姐……姐姐一辈子记在心里!以往是姐姐糊涂,心胸狭窄,处处与妹妹为难……妹妹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姐姐一般见识!以后,只要妹妹有用的着姐姐的地方,姐姐绝无二话!”
这番话,情真意切,泪水涟涟。李鸳儿看着她,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她自然知道那“药方”是怎么回事,那“明珠水”、“凤角龙甲”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起作用的怕是鹂儿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对症之方。可看着一个母亲因为孩子一丝渺茫的好转希望而如此感恩戴德、甚至愿意放下身段和多年积怨,她心底某处坚硬的地方,也不禁微微松动。
“姐姐言重了。”她反手轻轻拍了拍陶春彩的手背,“悦儿能有好转,是她的福气,也是姐姐诚心感天动地。我们做母亲的,所求不过如此。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姐姐不必再提。”
正说着,嗣儿和承恩下学回来,听说陶春彩来了,规规矩矩地进来行礼问安。
陶春彩看着两个粉雕玉琢、举止有度的男孩,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艳羡,但很快被更真诚的喜爱取代。她招手让他们近前,将准备好的文房四宝和平安扣给了他们,又细细问了功课。
承恩年纪小,藏不住话,得了礼物开心,又想起要进宫的事,便仰着小脸对李鸳儿说:“娘亲,我们进宫读书,能把悦儿妹妹也带上吗?我们会想她的。”
嗣儿也在一旁点头,认真道:“是啊,娘亲。悦儿妹妹眼睛不好,在府里也没人陪她玩。宫里一定有更好的太医,说不定能把妹妹的眼睛治好呢!我们带她一起去吧,我和恩哥儿会照顾她的。”
孩童的话语天真无邪,充满了对妹妹纯粹的关爱与惦念。他们不知道大人之间的恩怨龃龉,只是本能地想要分享喜悦,想要带着亲近的玩伴一起。
李鸳儿心头蓦地一软,鼻尖竟有些发酸。她看着孩子们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没有算计,没有隔阂,只有最干净的善良。即便承悦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即便她的母亲曾那般伤害过他们,孩子们依然记挂着那个看不见的、总是安静乖巧的妹妹。
陶春彩在一旁听着,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捂住嘴,哽咽得说不出话。这份来自“仇人”之子的、毫无芥蒂的善意,比任何道歉或补偿都更让她无地自容,也让她冰冷坚硬的心,裂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
李鸳儿蹲下身,将两个儿子搂进怀里,声音温柔而坚定:“好孩子,你们有这份心,娘亲很高兴。可是悦儿妹妹现在正在用贵妃娘娘给的药方治疗眼睛,需要静养,不能长途颠簸。而且她眼睛还没好,进宫规矩多,妹妹会害怕的。我们先去,等妹妹的眼睛再好些,我们再想办法接她进宫玩,好不好?”
她既安抚了孩子们,也给了陶春彩希望和体面。
嗣儿和承恩虽然有些失望,但听说妹妹的眼睛在变好,立刻又高兴起来。承恩拍着小手:“那妹妹快点好起来!等她眼睛好了,就能自己走路,不用人领着了!我要带她去御花园看最大最漂亮的花!”
“对!还要带她放风筝!”嗣儿也兴奋地补充。
看着孩子们因为一个“外人”可能拥有的光明未来而由衷欢喜的模样,李鸳儿心中那股莫名的滋味越发浓烈。有酸涩,有怅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在这充满算计与污浊的深宅里,她的孩子们,依然保有着人性最初的美好与良善。
这或许,是她挣扎求生、步步为营中,最大的慰藉与骄傲。
陶春彩擦干眼泪,深深看了李鸳儿一眼,那目光中有感激,有惭愧,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她没再多留,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告辞离去。
李鸳儿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中感慨万千。利益与仇恨可以扭曲人心,但孩子的纯真与母爱的本能,有时也能成为化解坚冰的微弱暖流。
只是,这暖流能持续多久?在这即将踏入的、更为复杂的宫廷漩涡中,这份难得的缓和,又是否能抵得过未来的风浪?
她不知道。但至少此刻,看着身边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她愿意相信,人性中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去守护,哪怕它脆弱如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