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深处,积雪更厚,月光仿佛被层层叠叠的梅枝筛过,洒下陆离的清辉。
皇帝走得不快,玄色衣袍在雪地上拖出簌簌轻响,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从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李鸳儿跟在他身后三五步的距离,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
鬓边那两支梅花,一支是他亲手折下簪上的红梅,一支是她自己随手所取的白梅,此刻仿佛有了重量,时刻提醒着她方才那逾矩的亲近。
清冷的梅香缠绕在鼻尖,混杂着他身上传来的、极淡的龙涎香气,形成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氛围。
“这梅林,还是前朝一位太妃所植,说是怀念江南故乡。”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像是在闲谈风物,“可惜,她终其一生,也未能再回江南看一眼。
深宫似海,有时候一旦踏入,许多事便由不得自己了。”
李鸳儿心中微动,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只低声应道:“陛下说的是。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
“规矩……”皇帝轻轻重复,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一株姿态奇崛的老梅,并未看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有时候,过于执着于某些名义上的‘规矩’,反而会困住自己,错过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眼前的美景,身边的……人。”
他话语中那微妙的停顿,让李鸳儿心头一跳。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斗篷边缘沾上的雪沫。
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月色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柔和:“就比如你和孩子。
朕瞧着嗣儿和恩哥儿,都是极聪慧懂事的好孩子。
将他们拘在寻常世家后院,或是……带到那苦寒遥远的边地,岂不是埋没了?”
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可“苦寒遥远的边地”几个字,却像细针,轻轻刺了李鸳儿一下。他是在说青海。
“陛下隆恩,允孩子们入宫伴读,已是天大的造化。臣妇……感激不尽。”她谨慎地回答。
“造化……”皇帝走近两步,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却又不会过于压迫。
他的目光落在她鬓间的红梅上,语气带着一丝欣赏与慨叹,“‘造化’二字,说起来容易,实则玄妙。
有时候,机缘摆在眼前,也需要有人懂得抓住,懂得……顺势而为。”
他抬手,虚虚指向她发间,并非触碰,只是一个引导的手势:“就像这枝梅,它在高处,你若执意自己去够,或许艰难。
但若有人愿为你折下,它便是你的了。关键在于,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份……馈赠。”
他的话语如同这林间飘落的雪,轻柔却无处不在,每一个字都仿佛别有深意。
他没有提崔展颜,没有提身份伦常,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
他只是描绘了一种可能——一种她和孩子们可以拥有更安稳、更光明未来的可能;一种她或许不必再独自挣扎、可以有所倚仗的可能。
“陛下……”李鸳儿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一种温和的、带着探究与期待的专注,仿佛真的只是在询问她的意愿。
“臣妇……何德何能。”
“德与能,朕自有衡量。”皇帝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朗,冲淡了夜的寒意,
“朕只是觉得,像你这般灵秀坚韧的女子,不该被那些琐碎的烦忧所困。
孩子们的前程,更不应被无关紧要的遥远距离所耽误。”
他再次强调“遥远距离”,将崔展颜的存在,轻描淡写地淡化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可能耽误孩子前程的“遥远”因素。
“青海万里,音书难寄。崔卿为国效力,朕心甚慰。只是苦了你们母子,在宫中难免思念。”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体贴,甚至带着一丝同情,
“不过,既在宫中,朕与皇后,乃至鹂儿、秀儿,自然会多加照拂。
你就安心在此,照料好孩子,也……照顾好自己。
宫中岁月长,若有任何难处,随时可来寻朕,或者让鹂儿转告。就当是……亲戚之间,互相帮衬。”
他将一切归之于“亲戚帮衬”、“长辈照拂”,合情合理,无可指摘。可那“随时可来寻朕”的允诺,却又在合情合理之下,透出远超寻常亲戚的亲密与关注。
李鸳儿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每一句话都站在她的角度,看似为她着想,为孩子打算。
他没有逼迫,没有摊牌,只是用最温和的方式,在她面前铺开了一条铺满鲜花与锦绣的道路,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另一条路(跟随崔展颜去青海或维持现状)描绘得黯淡无光、充满不确定与“耽误”。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诱惑。
让她觉得自己被尊重、被理解、被珍视,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实际上,所有的选项都早已被他悄然设定。
“夜深了,雪地寒凉,仔细身子。”皇帝见她沉默,也不催促,语气依旧温和,“回去吧。这梅花开得好,但也不及人重要。”
他侧身让开一步,示意她先行。姿态优雅,风度翩翩。
李鸳儿屈膝行礼:“谢陛下关怀,臣妇告退。”
她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有些虚浮,心绪比来时更加纷乱。
他没有说任何越界的话,没有做任何越矩的事,甚至没有给她明确的压力。
可正是这种温和的、无所不在的体贴与暗示,像一张柔软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逃,甚至……生不出强烈反抗的念头。
因为他给的,似乎正是她内心深处渴望的——安全,稳定,孩子的前程,以及一份被强大力量庇护的安心感。
至于代价……那代价被包装在“亲戚情分”、“顺势而为”的外衣下,显得模糊而遥远。
走到梅林边缘,她忍不住回头望去。皇帝依旧站在原地,玄衣如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目光似乎仍望向她这边。
见她回头,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缓步离去。
雪地上,两行脚印分道扬镳。
李鸳儿抚上鬓边的红梅。
他始终没有说破,但她知道,有些话,已不必再说。
他给了她时间,一个在“亲戚照拂”和“宫中岁月”中慢慢“领悟”和“适应”的时间。
回到静怡轩,孩子们睡得正熟。她坐在灯下,久久未动。
皇帝温和的笑语,深邃的眼神,还有那枝他亲手簪上、此刻依旧在她发间吐露幽香的红梅……反复在脑海中浮现。
这不是胁迫,却比胁迫更令人心悸。这是一场耐心的狩猎,猎手优雅而有礼,正等着猎物自己,一步步走向那早已备好的、华丽的牢笼。
而她,似乎已经看到了笼门的轮廓。
是抗拒,还是……在衡量了所有利弊之后,选择一种更“聪明”的生存方式?
夜色深沉,红梅无声。答案,或许早已在她心底酝酿,只等时间来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