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姑射县衙后院内。
秦琼已去安排防务与信使,屋内只剩下李纲、承宇,以及在一旁榻上安睡的李承乾。
许如梦则在隔壁房间休息,由女眷照料。
长时间的奔逃、惊险、战后余悸,以及肩上那千钧重担,让房间内的空气沉重得几乎凝固。
李纲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他望着跳动的灯焰,眼神空洞,仿佛透过那微弱的光芒,看到了无比遥远的过去和一片混沌的未来。
良久,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呜咽打破了死寂。
承宇悚然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两行浑浊的泪水,正无声地从李纲深陷的眼窝中滑落。
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陈旧的长衫上。
这位一生严谨、克己、以天下为己任的老臣,此刻竟像个迷失无助的孩子般,泣不成声。
“先生……”承宇心中恻然,轻声唤道,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李纲抬起颤抖的手,用衣袖胡乱擦拭着脸颊,却越擦泪水越多。
他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承宇……你可知……老夫……老夫这辈子,教了两个学生,两个……太子啊……”
承宇屏住呼吸,他知道,李纲要揭开那最深的伤疤了。
“第一个,是前隋的杨勇。”
李纲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看一段早已尘封的历史。
“他本性不算坏,只是……只是性情宽厚,易受人影响,少了些帝王应有的决断和心术。
那时老夫年轻气盛,一心只想辅佐明主,匡扶社稷,见其有不足之处,便屡屡直谏,言辞激烈……最终,触怒了他,也得罪了晋王(杨广)……罢了,旧事不提也罢……”
他摇了摇头,那段经历充满心殇。
“而这第二个……”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哽咽,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便是建成……当今的太子,李建成!”
“初识他时,他谦逊好学,聪慧敏达,待人接物颇有高祖皇帝之风。
老夫那时以为,苍天终不负我,让我遇到了真正的明主!
老夫倾囊相授,将毕生所学,为君之道、治国之策、帝王心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看着他一点点成长,老夫心中是何等欣慰!
老夫不惜拒绝了秦王数次延请,一心一意,只想培养出一位垂范千古的仁德之君!”
李纲的语调激动起来,带着一种被狠狠背叛的痛楚:“可后来呢?
后来他成了太子,地位稳固了,一切都变了!”
“他变得刚愎自用,再也听不进逆耳忠言!
他觉得老夫啰嗦、迂腐、碍事!
他开始疏远老夫,亲近那些只会阿谀奉承、投其所好的小人!
纵情声色、与嫔妃嬉闹无度……那些龌龊事,老夫简直……简直难以启齿!”
老人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涕泪纵横:
“老夫去劝,去谏,跪在东宫门口苦求!
他却嫌我败坏他的兴致,碍他的眼!
他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尊敬,只有不耐烦和……厌恶!”
“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王珪、魏征倒是好的,可他们的话,他又能听进几分?
更多的是像……像那种只知道给他搜罗美女、进献奇巧玩物、教他如何讨好陛下、如何打压秦王的谄媚之徒!
东宫的风气,就是被这些人带坏的!乌烟瘴气!简直乌烟瘴气!”
李纲的声音因极度的失望和愤怒而颤抖:
“他忘了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先!
他忘了储君的责任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
他心里只剩下权力,只剩下如何除掉秦王这个心腹大患,如何稳固他自己的太子之位!
他甚至……甚至不惜动用这等下作手段,来追杀自己的亲侄儿,屠戮无辜的县城!”
“这不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这不是我心中的太子!”
李纲几乎是在嘶吼。
他强行压抑着声音,怕惊醒了孩子,那压抑的痛苦更显得撕心裂肺:
“我教他仁爱,他却学会了狠毒!
我教他担当,他却学会了推诿!
我教他光明磊落,他却学会了阴谋诡计!
是我教错了么?是我李纲……根本不配为人师表吗?!”
愧疚和失败感如同潮水般将老人淹没。
他一生所求,不过是辅佐明君,致君尧舜上。
现实却给了他最残酷的答案——他倾注心血培养的两位太子,一位被废杀,另一位正一步步滑向深渊,甚至可能将整个国家拖入战火。
这种理想破灭、信念崩塌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伤害更摧残人。
承宇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能深刻地感受到李纲那份“爱之深,责之切”的痛楚。
一位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残酷时最无力的呐喊。
“先生,”承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您没有错。您教的是正道,是王道。是学生……走岔了路。
这不是您的过错,而是……而是权力本身,或许就容易让人迷失本性。”
李纲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承宇,仿佛想从他这里找到一丝救赎。
承宇继续道:“您选择秦王,不是背弃学生,而是背弃了那个已经迷失了的建成太子,选择了您一直坚守的天下正道。
您没有错。若您继续留在东宫,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倾覆而无能为力,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李纲怔怔地听着,泪水依旧流淌,稍稍平复了一些。
“如今,您将希望寄托于秦王,寄托于……承乾。”
承宇看向熟睡的孩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坚持,一种对您心中理想和道义的坚持。
您不是在背叛,而是在拯救,拯救您心中那个曾经勤勉好学的学生未能实现的未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李纲低低的啜泣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李纲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力气止住泪水,眼神多了一丝坚定。
“承宇……谢谢你。”他平静了许多,“老夫……失态了。”
他看向承宇,目光复杂:
“或许你说得对。老夫……不能再沉湎于过去的失败了。
建成……他已做出了他的选择。
而老夫,也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的目光转向李承乾:
“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大唐的将来,老夫这把老骨头,就算燃成灰烬,也要……再争上一争!”
这一刻,这位痛哭流涕的老人,身上重新焕发出一种决绝的力量。
他的眼泪洗刷了过去的迷茫与悔恨,留下的,是更为冷硬和坚定的决心。
帝师的泪水已然擦干,通往长安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这场因继承人而起的风暴,已然迫在眉睫。
李纲若是知道他教出来的第三位太子的结局,他又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