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承宇来到了雍州京兆郡下辖的泾阳县。
在杨柳村的村落外,承宇看到几个农户正围着一位身着青色小吏服色的人争执。
那吏员手持簿册,面色不耐,农户们情绪激动,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愁苦与愤懑。
“王户曹!俺家明明丁男两人,应受露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为何簿上只记了六十亩露田?那永业田更是影儿都没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扯着吏员的衣袖,声音沙哑。
王户曹一把甩开老汉的手,斥道:“张老栓!你嚷嚷什么?簿册清清楚楚!你家次子年未满十八,算不得正丁,只能受半田!至于永业田,全县都没分完,轮得到你?”
“可……可去年征兵,官府明明说俺家二郎已成了!怎到分田时又未满了?”老汉急得跺脚。
“此一时彼一时!官府文书也是你能妄议的?再纠缠,小心板子!”王户曹厉声威胁,周围农户面露不忿,不敢再多言。
承宇在一旁静静听着,眉头紧锁。
均田制规定,男子成年授露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女子、老幼减半。
户籍核定、土地测量、官吏操守,任何一环出问题,都会导致政策走样。
他跟着那垂头丧气的张老栓回了家。几间茅草棚,屋内除了一炕、一锅、几个破碗,几乎别无他物。
承宇自称是游学的书生,讨碗水喝。
张老栓是个憨直人,见他斯文,便唉声叹气地倒起了苦水。
“公子不知,这均田制,听着是好,可落到咱头上,难啊!”张老栓蹲在门槛上,望着自家那区区几十亩薄田,“好田,早被乡里那些大户占完了。分到俺们这些平头百姓手里,多是偏远贫瘠之地。就这,还不足数!”
他指着远处一片田地:“瞧见没?那都是博陵崔氏二房崔仲规家的田产!他家在长安和洛阳都有大宅子,哪会真住到这乡下来?可好田都让他家圈走了!听说是早年强买强占去的,县里的户曹都不敢管,簿册上直接就记在他家名下,租子收得重,俺们这些原来的田主,反倒成了他家的佃户!”
博陵崔氏二房,崔仲规!
“世家大族直接侵占良田,与胥吏勾结,这才是均田制难以施行的根本。” 方知许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承宇,是崔家直接……” 许如梦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那你们的租调……”承宇试探着问。
张老栓愁云惨淡:“租子是按田亩交,田少地薄,收成本就不多,交了租子,剩下的勉强糊口。可还有‘调’呢!每丁每年要交绢二丈,绵三两,或是布二丈五尺,麻三斤。俺家婆娘和女儿日夜织布,也难凑齐。还有‘庸’,每丁每年要替官府服徭役二十日,若不去,就得每日折绢三尺……这……这哪一样不是要命的啊!”
正说着,村里响起一阵锣声,接着是里正的吆喝:“上头发下文书,要清丈田亩,核查户籍了!各家各户,丁男速速到村头集合,不得有误!”
张老栓脸色一白,慌忙起身:“又来了!每次清丈,不是要多摊派,就是要拉壮丁!公子,您自便,俺得赶紧去,去晚了要挨鞭子!”
承宇走到村头,只见一群面黄肌瘦丁男被驱赶着集合。几个书吏和差役,簇拥着一个主事的人,坐在临时搬来的桌子后。那主事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里正凑上前,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隐约传来“崔二爷……田亩……丁口……”等词语。
承宇冷眼旁观,看到书吏在记录时,对涉及崔仲规名下的田亩、佃户数目只是简单核对。
清丈,对崔家而言不过是走个过场,甚至可能借机进一步核巩固增加其产业。
“基层吏治腐败,世家大族直接利用权势侵占土地和操纵户籍,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技术改良无法解决制度性的分配不公,甚至可能因为触动其根本利益而引发更强烈的反弹。”
回到马车上,承宇心情沉重。
土地分配不公,赋役沉重,博陵崔氏这等庞然大物在直接操纵盘剥,技术再先进产量再好,很可能大部分又流入了豪强世家的仓库,真正落到农户手中的,依旧寥寥无几。
张老栓们的生活,不会因为多了一件省力的犁而有根本改善。
格物之火,可以照亮技术的前路,难以烧熔这沉积千年的世家壁垒。
承宇如今身居工部,职权范围主要在“器”与“工”,对于“田制”“赋役”这等国之根本,以及盘踞其上的世家势力,难以直接撼动。
“承宇,我们……能做些什么吗?”许如梦感受到他的无力感。
“直接挑战田制与世家不现实。” 方知许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