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言洗净手,走到院中。冬日黄昏的风带着凛冽的清气,吹散了厨房里氤氲的热气,让人精神一振。
他望向北方天际,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
那里,是战场的方向。而在这里,在这洞庭湖畔的小小院落里,柴火正旺,食物正香,亲人相伴。
“收拾一下,准备吃饭。晚上,咱们擂茶,守岁。”他转身对屋里说道。
“哎!”三个丫头齐声应道,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堂屋中央,地炉里的火正烧得旺旺的,不是明火,是埋在上好木炭下的暗红炭火,持久而温暖。炉上坐着一个大肚陶壶,壶嘴喷出细白的水汽。
炉边,一张旧方桌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摆着一副麻将。
晚饭是简单的腊味合蒸、清炒白菜和甜酒冲蛋,就着暄软的发糕,吃得人浑身暖洋洋。
饭后,碗筷撤下,地炉火上摆放着一把火钳,火钳上面放着几块糍粑正烤着,秋菊迫不及待地摆好四方竹凳。沈知言坐在上首,春桃、夏荷、秋菊各据一方。
“先生,今年我定要赢你一把大的!”秋菊摩拳擦掌,小脸被炉火映得红扑扑。
“那我可不让着你。”沈知言笑着,开始洗牌。哗啦啦的洗牌声在温暖的堂屋里响起,混杂着木炭轻微的爆裂声和壶水将沸未沸的“嘶嘶”声,构成冬夜最安详的背景音。
沈知言不紧不慢地码着牌。他的牌技其实颇精,但平日里极少显露,陪丫头们玩耍,更多是引导和容让。
今夜守岁,便也放松下来,手指拂过冰凉的竹牌,脑中计算着牌面,偶尔打出一张,点破夏荷刚成形的“清一色”,或是喂一张,成全春桃需要的“将”。
炉火噼啪,陶壶里的水终于滚了,咕嘟咕嘟顶着壶盖。春桃起身,抓一把擂茶粉放入大陶碗,又加入炒米、芝麻、盐,注入滚水。
霎时间,茶香、米香、芝麻香被热水激发,混合成一种复杂而霸道的香气,充盈了整个屋子。
“擂茶好了!”春桃将打好的擂茶分倒入四个粗瓷碗,乳白色的茶汤上浮着细密的泡沫和炒米芝麻。四人暂时放下牌,端起碗,小心吹着气,啜饮一口。
温热的茶汤顺喉而下,带着炒货的焦香和茶叶的微涩,咸鲜适口,瞬间驱散了冬夜最后一丝寒气,也化解了晚食的些微油腻。
“舒服……”沈知言长吁一口气,放下茶碗,浑身毛孔都熨帖地张开。牌局继续。话题也随着牌局的松弛而漫开。
“刘组长说,开春后,公社要组织扫盲班,让各家各户的娃,还有想认字的大人,都去学。”春桃碰了张牌,说道。
“好事。”沈知言打出一张“东风”,“多认字,明事理。你们三个,也要常去听听,自己也能长进。”
“嗯!”夏荷点头,她近来对识字很有兴趣,“先生,前日发的报纸上,说北边……打得还好吗?”她问得小心,眼里有担忧。村里有军属,消息总是传得快些,虽不详细,但那种牵挂是共通的。
沈知言摸牌的手顿了顿。北方的战事,通过广播和偶尔传来的消息,他知道远比宣传的更为惨烈艰苦。
但此刻,炉火温暖,家人围坐,他只能拣能说的说:“咱们的战士,很英勇。天是冷些,但后方支援也紧。听说送去的炒面、棉衣,都收到了。”
他没多说,但语气里的笃定,让三个丫头稍稍安心。春桃接口道:“互助组里也在凑东西,晒鱼干、做鞋垫……如果有需要,咱们家到时候再捐点钱吧。”
“该的。”沈知言点头,“过两日,你把咱们晒得最好的那批腊鱼,再包些虾米,给那几家军属送去。悄没声的,别张扬。”
牌局悠悠,夜渐渐深了。炉火依旧红暖,壶里的水添了又添。秋菊开始小鸡啄米般点头,强撑着不睡。沈知言看了看滴漏,时辰将近子时。
“最后一局,打完守岁。”
这一局,沈知言牌运似乎格外好,清一色单钓将,早早停牌。轮到夏荷出牌,她犹豫片刻,打出一张“五筒”。
“胡了。”沈知言推倒牌,正是单调五筒。
“啊呀!先生手气真好!”秋菊揉着眼睛欢呼。
沈知言却笑着,将赢来的几枚作为彩头的干枣推回去:“今夜守岁,不分输赢。来,吃枣,甜甜蜜蜜,平平安安。”
窗外,远远近近,开始有零星的鞭炮声炸响,沉闷而遥远,却清晰地宣告着旧岁的离去,新岁的来临。渔村没有多少富余钱买鞭炮,但那偶尔的“噼啪”声,已足够点燃年的气息。
沈知言推开堂屋的门,带着三个丫头走到院中。寒风立刻包裹上来,但身上犹带着屋内的暖意,并不觉得难熬。漆黑的夜空下,渔村灯火零星,偶有狗吠。更远处,洞庭湖沉睡在无边的黑暗里,静默无声。
但沈知言知道,在那黑暗之后,是冰雪覆盖的异国山川,是枪林弹雨的厮杀呐喊,是一个民族挺直脊梁的惨烈与辉煌。
而在这里,在这洞庭湖畔的渔村小院,炉火未熄,茶温犹在,亲人相伴,岁月在巨大的寂静与微小的喧闹中,完成了一次交替。
他伸出手,揽住三个丫头单薄的肩头。春桃、夏荷静静依偎着,秋菊则靠在他臂弯里,半梦半醒。
“又一年了。”沈知言望着最深沉的夜色,低声说。
“嗯,又一年了。”春桃轻声应和。
愿新年,战事早靖,山河无恙。愿新年,湖波不兴,家园安康。愿新年,这炉火常暖,这茶香常驻,这人,常在。
夜空浩渺,人间烟火,在这一刻,被几声稀落的鞭炮连接,又被无边的寂静温柔吞没。猫冬的日子,还在继续。而春天,已在冰层之下,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