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芙拍拍傅薇的肩膀,吹着园里舒服的晨风:“好多了我们就进去吧。”
大殿刚好开启,所有贡士依礼部官吏唱名入座,顾芙坐在了她的位置,上头笔墨都已经准备妥,试卷一翻开,顾芙心里一凛,竟是谈论边疆之事。
顾芙迅速环视所有贡士,大家无不现出惊讶之情。一般而言,策问出题者为天子,既为策问,也就是问政于民,依提问让贡士综合平生所学,提出自己看法。
顾芙也在公孙卓的搓磨下谈过策问,但都是针对民生、辖制、廉政等方向,从来没有想过,今年会从边疆战略出题。
手里的笔紧了紧,顾芙想,这两年塞外胡人肆虐,较往年严重许多,永庆帝这个题目,是不是也是一个警讯?
边疆危急,恐怕刻不容缓。
更让她为难的是,这份策问她要怎么写?要不要实话实说?平心而论,她自负整个殿内考生,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写这份策问。这三年来和高承安的书信往来、和公孙卓的讨论,多的是可以写的内容;只是这些能不能写?写了会不会揪疼了皇帝老子或朝中大臣某根敏感的神经?
外头金黄太阳升起,大殿屋顶琉璃瓦被照耀得一片璀璨;顾芙深呼吸,殿试攸关她将来仕途,她心里模拟着天子和太子党想看什么样的内容,正欲下笔,突然脑中出现林战的影子。
顾芙眸光一闪,锐气横生,提笔写下第一个字──
日上三竿,殿里针落可闻,顾芙不疾不徐一笔一画,从容不迫写下她的答案。
她表面气定神闲,纸面却字字如刀,把大晋掩盖在遮羞布下的脸面割得鲜血淋漓。
从数年前高丽一战到夜狼族、从朝廷派系相互牵制到党同伐异,哪有伤疤顾芙的笔就往哪里揭、就往哪里挖,隐隐有责备朝廷与天子之意。
顾芙运笔如行云,写得酣畅淋漓,直到日暮,鼓声三响,考官进来收卷,顾芙是最后一个走出考场的。
她走出皇城,回头一看;残阳如血,窈窕颀长的身姿在石砖上拖曳得十分长。
若水等人赶忙迎了上来,顾芙不顾形象伸了一个大大懒腰,对众人笑了笑:“一切但求无愧于心,不行咱就回家去。”
她是真的很高兴自己这样直抒胸臆,坐在马车上回想自己答题的内容,还颇沾沾自喜,嗯,不愧是我!
不过等回到国子监,李峤问她是怎么写的,顾芙也直白告诉他,一下就把李峤的脸给吓青了。
“我管他的;要写以和为贵迎合朝廷谁不会?老师也说一个能臣足以抵挡百万雄兵,可是老师不也说了吗?要先把胡人打趴了再议和,善战者不屑战但也不惧战。”
顾芙只要一想到高丽一战高承安大败,她就一肚子火;而且这几年从林战那里也得知,胡人中以鞑靼人最凶狠,汉人给他们送钱他们根本不会感恩,只会觉得汉人怕他们。
林战说只有先以强硬手段镇压住他们,同时恩威并施,才能压抑他们天生的掠夺心性,换来大晋百年的安宁。
当天顾芙很早就上床睡了,可是睡得不好;可能一下子松懈,心里空洞洞的,到了半夜突然额头滚烫,她满脸通红想起来倒水喝,却在一下地两脚一软,整个人跌在地上。
千千睡在耳房听到声响,立刻起来察看;这一看不得了,忙连夜去请大夫。
顾芙这一躺,就躺了三天。
“林战……林战回来了没有……”
严松送复诊的大夫离开,若水和千千寸步不离,守在顾芙身边;听顾芙喊着要林战,她们都心急如焚。
若水道:“大小姐勿急,林总管说不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顾芙眼眶一直是红彤彤的,她不舒服又委屈:“还不来……”
顾芙这一病把众人都吓得够呛,别说李峤和严松在外头着急,在跟前伺候的若水和千千也很紧张;甚至是住隔壁的傅薇,也贡献了自己家乡的偏方,来帮顾芙解热,顾芙直烧了三天才降温。
第五天,顾芙渐渐好转起来,可是人还是恹恹的,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想做。
快中午,外头严松禀告,若水进来说:“大小姐,丞相府来帖子,说晚上想请大小姐去喝酒。”
顾芙连回应都不想,将林战写的那封家书搂在怀里,就这么躺着。申时过半,突然有道声音传进耳朵,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幻听。
“到底是病得多重?连爷的帖子都不接了?”
竟是周翊。
周翊一身青色锦服,大剌剌走进顾芙屋里:“把帐子揭开一些,别闷着。”
顾芙缓缓起身,周翊亲自将她扶起来,给她垫被褥让她半卧,微凉的手探向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哥给你带了家里厨子熬的鱼粥和点心,要不要起来用些?”
“嗯……”
周翊看她娇弱成这样,不由升起怜惜之心,亲自揭开盅碗,拿汤勺给顾芙喂粥。
“身子这么虚,这般禁不住,以后在朝堂上怎么立足?”
顾芙身体虚但脑袋还是灵活的:“还是经霜哥哥对我好,吃了丞相府的食物什么病都好了。”
“嘴贫。”
周翊戳了一下顾芙的额头,顾芙吐了吐舌头,想接过碗自己吃,但周翊不肯,硬是把一碗粥喂完。
“我叫人炖点参汤送来,你连着喝几天应该就好了,七巧节有恩荣宴,赶紧把身子养好,别再给哥哥闹腾了。”
七巧节的恩荣宴?恩荣宴可是只有天子酬宴进士举办的筵席,看来自己是中榜了。
周翊见天气渐热,叫顾芙去她二叔家住,可顾芙不愿,她还是很记仇;顾逊当初明知渣爹续弦柳氏,却一句话也不告诉她。
周翊哭笑不得,揉她头顶直摇头:“你这倔脾气!”语气中不乏宠溺。
顾芙还想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进一二甲,外头却又听到严松恭敬喊:“五殿下。”
周翊一愣,继而奸滑地朝顾芙笑了一下,顾芙对他眨眨眼,表示她知道怎么应付,周翊就起身,顺了顺她耳边头发:“走了。”
这一幕恰巧就被掀帘进来的高灿看见,周翊起身,两人打了照面。
高灿仿佛没看见方才那一幕,笑得英气勃发:“周公子。”
周翊也自然地好像他每天都这样做,拱手一揖,也笑得俊美无俦:“见过五殿下。”
“本宫来瞧瞧瑾之,一起坐会儿?”
周翊道:“不了,父亲让在下去礼部一趟,只是听说芙儿生病,就顺道来看看她。”他一脸宠爱瞅着李芙:“这小妮子生病就闹腾,方才喂了一碗粥,见她好些,在下就不久留了。”说完彬彬有礼的告退。
顾芙:……
她心里把周翊骂得半死!这叫什么?秀哪门恩爱?装哪支高调?讲得自己和他好像已经你侬我侬,好几条腿都缠上了似的。
高灿在他离开之后下一刻就变了表情,坐在方才周翊坐的墩子上。
“哼,以为这样就能让本宫与你离心。”
顾芙心想这些人当真变脸和翻书一样,自己周游在这两派之间,也实在辛苦。
高灿确认周翊走远了,才蹙眉问:“你怎么病了?”
“没事。”和高灿说话顾芙就随性多了:“可能一下松懈下来,又害……相思病吧!”
高灿听到最后,两道剑眉倒竖,一脸咬牙切齿:“行了啊!没这般埋汰人的。”
顾芙笑出来,高灿也笑了:“那家伙到底来做什么?”
“可能是来教我恩荣宴怎么说话,结果你就来了。”
高灿也得到消息,顾芙应该是中了前二甲,但确切的不知道。说了一会儿说不出所以然,两人就又开始闲聊;高灿说了一些他在塞外的事,顾芙则说了她策问写的内容,把高灿下巴差点惊掉了。
两人都没再提那夜看灯的事,就像一对感情好的兄妹。
几天后,顾芙精神大好,每天喝着周府送来的参汤,脑子也清楚了。那天她的策论剑指朝廷,事后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她也真是天降下的好狗运,摆明找死的内容,却出乎意料的歪打正着,同时合了两边的意。
周党要的是什么?不就是个表面和他们撇清关系,干干净净、又什么话都敢说的御史大夫吗?顾芙的文章剑指朝廷和天子,周党只会觉得她是故意为之,启用她完全不会让人怀疑。
而高承安这边要什么?不就是有个人能在他父皇面前说话吗?让皇帝见到主战的五皇子,不是一味的穷兵黩武,而是真心为国家社稷考虑、为了大晋百年安稳而战,心里多多少少看这五皇子顺眼了一点点。
顾芙愈想愈庆幸,这除了林战在家乡保佑她之外,没其他解释了!
殿试发榜日,礼部考官亲自上国子监,捧着皇榜来宣读──
“御笔钦点──流州沛县人士,顾芙顾瑾之蒙受天恩,赐大晋壬戌年殿试一甲探花,钦此!”
一、一甲探花?她、她顾芙成了大晋的探花郎?
顾芙整个呆住,哗──一声,整个国子监全炸了锅,学子们纷纷奔走相告,无数人涌到了顾芙院子,争先恐后想一睹探花风采。
“天啊!这可是大晋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子进一甲,还是位探花郎!”
“顾大小姐玉面聪慧,当得起咱大晋女探花郎之名!”
傅薇一旁也是服气了,她笑着拉了一下呆愣住的顾芙:“探花郎,还不赶紧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