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管事恭敬的回话:“老爷,您回来了。”
李若舒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坐直了些,轻声对元沁瑶道:“是家父回来了。”
元沁瑶抱着安安,也顺势站起身,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门口。
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个身着藏青官袍的中年男子,面容方正,两鬓微霜,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花厅时,在元沁瑶身上顿了顿。
“父亲。”李若舒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孺慕,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意。
李明礼“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女儿,见她气色比往日好了些,眉头微舒:“今日看着精神不错。”说着,视线又落回元沁瑶身上,带着审视,“这位是?”
“回父亲,这是元沁瑶姑娘,先前给女儿送药膏的那位,医术很是灵验。”李若舒连忙解释,又对元沁瑶道,“元姑娘,这是家父。”
元沁瑶抱着安安,屈膝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民女元沁瑶,见过李大人。”她垂着眼帘,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和安安身上来回打量,带着官员特有的审慎。
李明礼没立刻说话,走到桌边坐下,接过碧柳递来的茶,呷了一口才开口,声音沉稳:“听闻前几日若舒的脸好了些,是姑娘的功劳?”
“不过是些乡下土方子,侥幸有用罢了,不敢当大人夸赞。”元沁瑶语气平静,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李明礼看了眼桌上的白瓷罐,碧柳识趣地递了过去。他打开闻了闻,眉峰微挑:“这药膏气味清雅,倒是和寻常的不同。”
“回大人,里面加了珍珠粉和茯苓,性子温和,适合小姐用。”元沁瑶据实答道,又补充道,“小姐身子虚,内里得慢慢调,光靠外敷不够。”
这话正说到李明礼心坎里。
女儿自小体弱,尤其前阵子生了场病,脸上涨了红疹,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他正为此烦心。
此刻见这女子虽穿着粗布衣裳,说起医理却条理清晰,眼神也坦荡,倒添了几分好感。
“听若舒说,你懂些医理?”李明礼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安安身上,见那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竟不怕生,嘴角还沾着米油,倒有几分可爱。
“略懂些皮毛。”元沁瑶不想太过张扬,语气谦逊。
李若舒趁机道:“父亲,女儿正想跟您说,元姑娘不仅会调药膏,还懂些调理身子的法子,府里正好缺这样的人,不如……”
李明礼抬手打断她,目光重新落在元沁瑶身上,带着探究:“你是哪里人?看着不像本地的。”
“回大人,民女原是南边来的,家乡遭了灾,一路逃难到清河镇,今日刚在镇上落了户籍。”元沁瑶把早已编好的说辞重复了一遍,语气坦然,听不出半分破绽。
李明礼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
他为官多年,见过太多想攀附权贵的人,但眼前这女子,虽抱着孩子,却身姿挺拔,眼神里没有谄媚,反而有种历经世事的沉静,倒像是个有故事的。
“你带着孩子,在乡下生活不易吧?”他忽然问道。
元沁瑶心口微紧,知道这是在试探。她抬头,迎上李明礼的目光,语气诚恳:“是有些难,但民女能吃苦,靠着采些草药、做些药膏,也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她不想显得可怜,更不想乞求怜悯。
李明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倒是个有骨气的。”他看向李若舒,“你既觉得她可靠,那便先留下试试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府里规矩多,若是犯了错,可不会留情面。”
李若舒眼睛一亮,脸上瞬间绽开笑意,忙对元沁瑶道:“元姑娘,你看……”
元沁瑶闻言,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敛,她抱着安安的手臂紧了紧,小家伙似乎察觉到母亲的凝重,小手在她衣襟上轻轻抓了抓,发出细碎的“咿呀”声。
她抬眼看向李若舒,眼中带着几分歉意,又转向李明礼,再次屈膝行了一礼,语气比先前更添了几分郑重:“多谢大人和小姐抬爱,民女心中感激不尽。只是……”
话音顿了顿,她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安安,小家伙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花厅梁上的雕花,小嘴巴还在无意识地咂着。
元沁瑶的目光软了软,再抬眼时,语气已十分恳切:“只是民女刚在清河镇落了户籍,还有许多事没理顺。乡下的住处才勉强收拾好,采来的草药也得寻个妥当的药铺寄卖,这些琐碎事桩桩件件都得亲自打点。安安还小,日夜离不得人,实在分身乏术,怕是担不起李府的差事。”
李若舒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眼里的光暗下去几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劝,却被李明礼一个眼神制止了。
元沁瑶看在眼里,心中更觉过意不去,又道:“小姐的恩情,民女记在心里。若是往后小姐身子有任何不适,或是需要药膏调理,民女随叫随到,绝无二话。只是入府当差一事,实在是……恕民女难以从命。”
她的话说得委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末世里挣扎惯了,她早已习惯了自己掌控生活的节奏,寄人篱下的日子,哪怕是在这样的富贵人家,也让她从心底里抵触。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真正站稳脚跟,给安安一个安稳的家,而不是依附于谁。
李明礼看着她,见她虽面带歉意,眼神却依旧清亮坦荡,没有半分犹豫,先前那点探究渐渐化作了然。他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缓缓道:“你倒是有自己的打算。”
“不敢称打算,只是想先顾好眼前的日子。”元沁瑶坦然道,“民女带着孩子,粗手粗脚的,怕是也学不来府里的规矩,若是冲撞了贵人,反倒辜负了大人和小姐的好意。”
李若舒终究忍不住,轻声道:“元姑娘,府里的规矩也不难学,碧柳她们会教你的。而且……而且有我在,不会有人为难你。”她是真心觉得元沁瑶医术好,性子也好,想着能日日相处,既能调理身子,也能解解闷。
元沁瑶心中微动,对着李若舒温和一笑:“小姐的好意,民女明白。只是眼下实在不是合适的时候。等民女把家里的事都安顿妥当了,若小姐还需要,民女再过来给小姐帮忙,可好?”
这话留了余地,既没把话说死,也表明了当下的决心。
李明礼看了女儿一眼,见她虽失落却也没再坚持,便点了点头:“也罢,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有自己的安排,那便不勉强了。”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几分沉稳,“只是若舒的身子,还需你多费心。”
“这是自然。”元沁瑶松了口气,眉眼舒展了些,“民女过些日子再送些调理的草药过来,小姐按时煎服,些许对身子有好处。”
李若舒见事已至此,也只好点了点头。
李明礼颔首,对一旁的碧柳使了个眼色。
碧柳会意,转身进了内室,不多时捧着个小巧的木匣子出来,双手递到元沁瑶面前。
“这里面是五十两银子。”李明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推辞的意味,“既是你为若舒调理身子的酬劳,也是往后她若有不适,劳你奔走的谢礼。你带着孩子在乡下立足不易,这点银子,权当帮你添些家用。”
元沁瑶低头看着那木匣,漆色光亮,边角包着铜,一看便知里面的银钱不少。
她眉头微蹙,刚要推辞。
李明礼又道:“不必觉得受之有愧。若舒这身子,这些年请过多少名医,花过多少银子,都没见好转。你这药膏和法子虽简单,却真见了效,这点银子算不得什么。”
李若舒也在一旁帮腔:“元姑娘,你就收下吧。你带着孩子,做什么都要花钱,这些银子能让你日子松快些。往后我还盼着你常来呢。”
元沁瑶看着李若舒真诚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安安。
李明礼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收下吧。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往后便多上心些若舒的身子,这比什么都强。”
话已至此,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
元沁瑶双手接过木匣,入手沉甸甸的。
她抱着安安,再次屈膝行礼,声音比先前更添了几分郑重:“民女多谢大人和小姐厚赠。往后小姐但凡有需,民女定当尽心。”
“嗯。”李明礼摆了摆手,“碧柳,送元姑娘出去。”
“是。”碧柳应着,引着元沁瑶往外走。
刚到廊下,就见白芷拎着个熟悉的背篓等在那里——正是元沁瑶今早背来李府的那个,她迎上前,将背篓递过去:“元姑娘,你今早背来的东西,我已经帮你收拾妥当了。”
元沁瑶腾出一只手接过,背篓沉甸甸的,里面不仅是她带来的草药,还有先前特意给镇上杂货铺王掌柜留的十几罐药膏。
“多谢白芷姑娘。”她点头道谢,又将怀里抱着的木匣小心放进背篓最里层,用草药细细盖住,动作轻得生怕惊醒怀中的安安。
元沁瑶背着背篓,抱着孩子,刚出李府大门,就被街上的喧闹裹住。
“热乎的糖糕嘞——”
“新鲜的菱角,刚从河里捞上来的!”
……
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孩童的嬉笑声混在一起,带着烟火气扑面而来。
元沁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抱着安安往镇中心走。
济世堂的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黑底金字,老远就看得清。
元沁瑶刚走到门口,药铺里的小伙计就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元姑娘,又来送药啊?”
“嗯,李掌柜在吗?”元沁瑶点头,声音平和。
“在呢在呢,刚还念叨您呢。”小伙计掀了门帘,引她进去。
药铺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柜台后,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拨弄算盘,听见动静抬起头,正是李满。他看见元沁瑶,眼睛亮了亮,放下算盘起身:“元姑娘,可算来了。”
元沁瑶将背篓放在柜台上,掀开盖子,露出里面分门别类捆好的草药:“李掌柜看看,这次有几样新采的,您瞧瞧成色。”
李满凑近了,拿起一把暗红色的草根,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掐了掐,眉头挑了挑:“这是……血参?”
“是,前几日在山坳里寻着的,年份不算顶好,但也算难得。”元沁瑶道。
李满又拿起旁边一小捆带着绒毛的叶子,仔细看了看,指尖捻了捻叶片上的白霜:“还有这白薇?瞧着倒是新鲜。”
“刚晒好的,水分控得正好。”
李满一样样看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抬头看向元沁瑶:“元姑娘,你这些药……成色是没话说,就是这价钱……”
“李掌柜是爽快人,”元沁瑶打断他,目光坦荡,“血参按市价,再添两成,白薇和其他几味,也比往常贵上一成。这几日进山不易,险路多,采这些药费了些功夫。”
李满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
他知道元沁瑶的药向来地道,尤其是上次她送来的几味调理气血的,药效比别家好上不少。眼下正是药材青黄不接的时候,这血参更是紧俏货。
“成,就按你说的价。”李满拍了板,“我让人称称。”
小伙计赶紧上前过秤,算下来,竟有二十两银子。
李满点了银子递过来,元沁瑶还没来急接了。
药铺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汉子抱着个孩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声音嘶哑:“掌柜的!掌柜的!……救命!快救救我儿子!”
孩子约莫四五岁,脸色青紫,双目紧闭,嘴唇抿得紧紧的,浑身滚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李满脸色一变,赶紧让汉子把孩子放在柜台后的小床上,伸手去探脉,指尖刚搭上,眉头就拧成了疙瘩:“这是……急症!脉息乱得很,像是中了什么邪祟……”他翻了翻孩子的眼皮,又看了看舌苔,急得直搓手,“不行,这情况我没见过,怕是……”
汉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李满连连磕头:“李掌柜,求求您了!镇上就您医术最高明,您一定有办法的!我就这一个儿子啊!”
元沁瑶抱着安安,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孩子脸上。
孩子的皮肤下隐隐有红斑,呼吸带着细微的喘鸣声,不像是邪祟,倒像是……
“李掌柜,”她忽然开口,“能让我看看吗?”
李满一愣,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床上气息奄奄的孩子,咬了咬牙:“你行吗?别乱来!”
元沁瑶没多言,上前一步,轻轻拨开孩子的衣领,果然在脖颈处看到几个细小的红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叮咬过。
她又探了探孩子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再伸手按在孩子胸口,能感觉到微弱的震动。
“他是不是去过河边的芦苇荡?”元沁瑶抬头问那汉子。
汉子一愣,连忙点头:“是!今早带他去河边玩了会儿,回来没多久就说头晕,然后就……就这样了!”
元沁瑶心里有了数,对李满道:“李掌柜,取些薄荷、金银花,再要两钱雄黄,还有银针。”
李满虽疑惑,但见她神态笃定,不像是信口胡说,便赶紧让小伙计取来。
元沁瑶将安安递给旁边的小伙计,让他帮忙抱一会儿,然后接过银针,在火上烤了烤,迅速在孩子的人中、合谷几处穴位扎了下去。
她的手法又快又准,看得李满和那汉子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她拔出银针,又将捣碎的薄荷和金银花敷在孩子脖颈的红点上,最后取了一小撮雄黄,用温水调开,小心地喂进孩子嘴里。
“这是被一种叫‘水蜈’的虫子咬了,那虫子毒性烈,会让人高热昏迷,若不及时处理,怕是……”元沁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解释,语气平静,“雄黄能解这毒,等会儿他若是能出汗,烧退了些,就没事了。”
话音刚落,床上的孩子忽然哼唧了一声,脸色似乎缓和了些,不再那么青紫。
汉子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孩子动了,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给元沁瑶作揖:“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李满也惊得张大了嘴,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急症,更没听说过什么“水蜈”,可元沁瑶这几下,竟真的让孩子有了起色。
他看着元沁瑶的眼神,多了几分震惊和佩服。
“元姑娘,你这医术……”李满搓着手,语气里带着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