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表演训练室,李萱正趴在地板上,手脚并用地模仿一只章鱼。
“不对不对!”表演指导杰西卡——一个扎着脏辫的黑人女性——拍着巴掌喊道,“梅这时候的情绪是‘被挤压的愤怒’,不是‘章鱼爬行’!你要想象自己被困在一个透明盒子里!”
李萱艰难地翻过身,喘着粗气:“杰西卡老师,这是我来美国的第三天,咱们能不能...循序渐进一点?”
“好莱坞不相信循序渐进。”杰西卡把她拉起来,“要么适应,要么滚蛋。米勒导演下个月就要开机,你没时间慢慢来。”
李萱擦擦汗,环顾四周。这个训练室位于旧金山一个废弃仓库改造的艺术区,墙上贴着各种电影海报,地板上满是彩色胶带贴出的走位标记。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演员在接受训练——一个是韩裔女孩莉亚,一个是拉丁裔男孩卡洛斯。
三人是《金山》的三个主要候选人,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拿到角色。
竞争从第一天就开始了。
“今天练即兴。”杰西卡宣布,“我给你们一个情境:唐人街春节游行,梅的父母在路边摆摊卖小吃,梅的朋友们路过嘲笑她。开始!”
卡洛斯和莉亚立刻进入状态。卡洛斯扮演梅的父亲,佝偻着背收钱;莉亚扮演梅,低头翻烤香肠。
李萱想了想,走到角落,扮演一个过路的Abc青年——她戴着虚拟的耳机,嚼着口香糖,走到摊位前时故意大声对同伴说:“哇,正宗的唐人街风味,你要不要来点‘异国情调’?”
这是她从美琳那里听来的真实经历。
杰西卡眼睛一亮:“停!李萱,你为什么选择演嘲笑者,而不是梅?”
“因为我想先理解梅面对的恶意是什么。”李萱说,“如果你不知道刀子从哪里来,怎么躲?”
“有意思。”杰西卡转向卡洛斯和莉亚,“你们呢?为什么都选择演受害者?”
卡洛斯挠头:“因为...梅是主角?”
“但主角不只是受害者。”杰西卡摇头,“李萱,继续。现在你是梅,听到这些嘲笑,你怎么反应?”
李萱回到摊位后。她没有立刻生气,而是继续翻烤香肠,但动作变得僵硬。然后她抬头,看了嘲笑者一眼——不是愤怒的眼神,而是一种混合着难堪、羞耻和无奈的眼神。最后她低下头,小声对“父亲”说:“爸,要不今天早点收摊?”
“为什么?”卡洛斯接戏。
“...没事,就是累了。”
这段表演里,梅的尊严不是通过对抗体现的,是通过退缩体现的——那种“我不想在这里吵架,让父母难堪”的隐忍。
“很好。”杰西卡终于露出笑容,“你抓住了亚裔家庭的一个特点:面子比天大。梅可以自己受委屈,但不能让父母丢脸。”
训练休息时,莉亚凑过来:“你演得很好,在哪学的?”
“唐人街,洗衣店。”李萱喝了口水,“跟真实的人学的。”
卡洛斯也加入聊天:“我听说你在中国很有名,为什么还要来美国受这种罪?”
李萱笑了:“因为演员最怕的就是待在舒适区。而且...”她压低声音,“不瞒你们,我在中国有个死对头,巴不得我失败。我就偏要成功给她看。”
三人笑了起来。竞争归竞争,但同为少数族裔演员,他们有种惺惺相惜。
下午的训练更难——英语台词课。老师是个秃顶的白人老头,要求严苛到变态。
“李萱,’thought’的发音不对!舌头要顶在上颚!”老头拿着教鞭指着她的嘴,“再来!”
李萱练到舌头抽筋。下课时,老头说:“你有一个月时间,把口音改到母语水平。做不到,就回家。”
压力巨大。但李萱有她的笨办法——她买了台录音机,每天录下自己的台词,然后一遍遍听,找出问题。她还缠着美琳和她的Abc朋友们,让他们当“纠音小组”。
“’water’不是’窝特儿’,是’哇der’。”美琳耐心纠正,“你那个发音太中式了。”
“还有’really’,不要卷舌,舌尖轻轻一弹就好。”
李萱像个海绵一样吸收着。晚上回到洗衣店,她一边帮陈太太叠衣服,一边练习发音。陈太太听不懂英语,但看她认真的样子,总会多给她盛一碗汤。
“女娃,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没事,陈阿姨,我心里有数。”
其实她心里没数。压力像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但每次想放弃时,她就想起苏灵儿那张得意的脸——不能输,尤其不能输给那种人。
一周后,第一次正式试镜。地点在洛杉矶的一家制片公司,米勒导演和几个制片人、选角导演都在。
李萱提前一天到洛杉矶,住进一家小旅馆。夜里睡不着,她打开手机看国内的新闻——《暗香》定档预告又上热搜了,但这次话题里混进了奇怪的东西。
#暗香定档#下面,有营销号发通稿:“《暗香》女主角李萱在美国试镜好莱坞电影,疑似要进军国际市场,是否会影响国内宣传?”
评论区被水军占领:
“刚有点成绩就想跑,忘本。”
“国内观众捧红你,你就这样?”
“估计是看不上国内市场了。”
赵姐发来消息:【苏灵儿团队的手笔,想给你扣‘不爱国’的帽子。我们已经在控评了。】
李萱冷笑。这招真够毒的。
她想了想,发了一条微博:“在旧金山唐人街体验生活,每天都被华裔前辈的故事打动。无论走到哪里,根都在中国。期待把更多中国故事带到世界。”
配图是她在老人中心和华裔老人们的合影,还有陈太太教她叠衣服的照片。
这条微博很快被官媒转发:“青年演员的文化自信。”
舆论反转。
处理完国内的破事,李萱强迫自己睡觉。明天试镜,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
第二天上午十点,制片公司会议室。李萱见到了另外两个竞争对手——莉亚和卡洛斯,还有...第四个人。
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自我介绍叫艾玛,刚从纽约大学表演系毕业。
“她是投资方塞进来的。”莉亚小声对李萱说,“听说父亲是华尔街大佬,给电影投了一大笔钱。”
李萱心里一沉。原着里《金山》的女主角确实是华裔,但现实是好莱坞,资本的力量随时可能改变一切。
试镜开始。每人要表演两场戏:一场是梅在家庭聚餐上的沉默,一场是梅在试镜失败后的爆发。
莉亚先上。她的表演很细腻,特别是家庭聚餐那场,把亚裔家庭那种“爱在心头口难开”的感觉演得很到位。
卡洛斯接着上。他的爆发戏很有力量,摔东西、怒吼,情绪饱满。
轮到艾玛。她演得...很标准,像教科书里的范例,但缺了点东西——缺了那种“这是我的生活”的真实感。
最后是李萱。
她走到房间中央,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先深呼吸,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她已经不是李萱了。
第一场,家庭聚餐。她没有刻意演沉默,而是演“试图融入但失败”。她努力想参与话题,但每次开口都被打断;她想笑,但笑容很勉强;最后她放弃了,低头扒饭,但手指在桌下捏紧了衣角。
那是一种无力的愤怒。
第二场,试镜失败。她没有摔东西,而是坐在试镜室外的走廊地上,背靠墙壁。先是笑,笑自己天真;然后笑变成哭,但很快止住;最后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对着空气说:“再来。”
没有台词,全靠眼神和肢体。
表演结束,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米勒导演率先鼓掌:“很好。特别是最后那个‘再来’,有力量。”
但选角导演——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皱眉:“李小姐的表演很好,但她的英语...还是有口音。梅是在美国长大的,不应该有口音。”
“这正是我想讨论的。”米勒导演说,“我们为什么默认Abc就必须没有口音?现实中的Abc,口音是多样的。有些人努力消除口音,有些人保留着,有些人混合...”
“但观众会挑剔。”选角导演坚持。
李萱突然开口:“导演,我能说几句吗?”
“请讲。”
“我这几天在唐人街生活,发现一个现象。”李萱说,“第一代移民英语不好,第二代努力消除口音,第三代...有些人开始重新学习中文,重新接纳自己的‘不同’。梅这个角色,处于第二代和第三代之间——她既想融入美国社会,又被中国血统拉扯。有点口音,不正是这种拉扯的体现吗?”
她顿了顿:“而且,为什么白人演员可以有各种口音——英国口音、澳洲口音、南方口音,都被视为特色,而亚裔演员就必须是‘标准美音’?这不公平。”
这话说得直接,会议室气氛一僵。但米勒导演笑了:“说得好。这就是我们拍这部电影要打破的刻板印象。”
选角导演还想说什么,被制片人用眼神制止了。
试镜结束,李萱走出大楼,手心全是汗。莉亚和卡洛斯在门口等她。
“你说得太棒了!”莉亚激动地说,“我早就想怼那个选角导演了,每次都挑我们口音的毛病!”
卡洛斯也竖起大拇指:“你刚才那段表演,特别是家庭聚餐那场,简直是我家的翻版。”
三人正聊着,艾玛走出来,经过时瞥了李萱一眼:“别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能拿到角色。好莱坞,最终还是钱说话。”
看着艾玛坐上豪车离开,莉亚叹气:“完了,她肯定拿到了。”
“不一定。”李萱说,“米勒导演不是那种人。”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没底。
回到旧金山,训练继续。但气氛变了——杰西卡对李萱的要求更高了,经常单独给她加练。
“导演让我特别训练你。”杰西卡说,“这意味着什么,你懂吧?”
李萱心跳加速:“我...有机会?”
“看你表现。”杰西卡没正面回答,“下周有第二次试镜,这次是带妆试拍。你要演三场戏,其中一场是哭戏,不能流泪的那种哭。”
不能流泪的哭戏?李萱头大了。
她开始疯狂研究。看经典电影里的哭戏,观察现实生活中人们怎么忍哭——美琳和男朋友吵架时,眼眶红了但强忍着;陈太太接到儿子要钱的电话时,声音哽咽但没哭出来。
她还发明了一个“沙雕练习法”:对着镜子做各种憋哭的鬼脸,从“皱鼻子憋泪”到“仰头望天式”,再到“咬嘴唇转移注意力式”。
陈太太有次推门进来,看到她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吓了一跳:“女娃,你...你没事吧?”
“没事阿姨,我在练习不哭。”
“......”陈太太默默退出去,给她炖了碗冰糖雪梨,“润润嗓子,别练坏了。”
一周后,第二次试镜。这次在摄影棚,有摄像机、灯光、化妆。
李萱的妆容故意化得朴素,衣服是普通的卫衣牛仔裤。她要演的三场戏是:1.梅偷偷去试镜,对父母撒谎说去图书馆;2.试镜失败后回家,发现父亲病了;3.在医院照顾父亲,决定放弃梦想。
第一场,撒谎戏。李萱演出了那种“良心不安但不得不做”的矛盾——说话时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抠背包带子,但说到“我去图书馆”时,声音异常坚定,像在说服自己。
第二场,回家发现父亲病了。这场戏她用了“延迟反应”——先是愣住,然后慢慢走过去,蹲下,伸手探父亲的额头。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然后她站起来,走到厨房,倒水,手在抖,水洒出来。没有大哭,但那种克制的恐慌更揪心。
第三场,医院决定放弃梦想。这是最难的。梅坐在病床边,看着熟睡的父亲,拿出藏在包里的试镜通知,看了很久。然后她轻轻把它撕成两半,再撕,直到变成碎片。撕的时候,她笑了,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最后她把碎片扔进垃圾桶,起身给父亲掖被角,动作温柔得像在告别什么。
“卡!”
米勒导演从监视器后站起来,走到李萱面前,看了她很久。
“你撕通知那场戏,为什么笑?”
“因为...”李萱还沉浸在情绪里,声音有些哑,“梅在嘲笑自己——看,你多天真,居然以为能当演员。但笑着笑着,发现一点也不好笑。”
导演点头:“明天来签合同。”
李萱愣住了:“我...拿到了?”
“嗯。”米勒导演拍拍她的肩,“你刚才的表演,值一个合同。”
走出摄影棚时,李萱腿都是软的。莉亚和卡洛斯在外面等她,看到她红着眼眶出来,都紧张地问:“怎么样?”
“拿到了。”李萱声音发颤。
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虽然只有一个胜出,但作为少数族裔演员,他们都明白这个机会有多难得。
“你要替我们争气。”莉亚抹着眼泪,“演好了,以后好莱坞才会有更多我们的角色。”
“我会的。”李萱用力点头。
当晚,米勒导演请她吃饭,正式敲定细节。
“拍摄期三个月,下个月开机。”导演说,“片酬不高,但这是你的好莱坞首秀,值得。另外...”他顿了顿,“投资方那边,我顶住了压力。但你要知道,电影上映后,会有很多人盯着你——美国的亚裔社区会挑剔你演得够不够真实,中国的观众会挑剔你够不够‘中国’,好莱坞会挑剔你够不够‘好莱坞’。”
“我明白。”李萱说,“但我不可能满足所有人。”
“对。”导演笑了,“所以,满足自己就行。演你想演的梅,说你想说的话。”
签完合同回到旧金山,李萱在洗衣店楼下站了很久。二楼窗户亮着灯,陈太太在等她回来吃饭。
她突然想起杨师傅的话:“女娃娃,路要一步一步走。”
是啊,从横店到威尼斯,从北京到旧金山,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推门进去,陈太太从厨房探头:“回来啦?饭好了。”
“阿姨,我拿到角色了。”
陈太太愣了下,然后笑了,眼圈泛红:“好...好...我就说你行。”
晚饭时,李萱宣布了这个消息。陈先生难得地笑了,给她夹了块排骨:“多吃点,拍戏辛苦。”美琳激动地要开香槟庆祝。
饭后,李萱回到房间,给国内团队打电话。
赵姐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太好了!我马上准备通稿!”
“先别急。”李萱说,“等官方宣布。另外...苏灵儿那边有什么反应?”
“她今天下午发了条微博,说‘有些机会不是抢就能抢到的’,阴阳怪气的。但粉丝都在夸她‘大气’。”
“让她酸吧。”李萱笑了,“我们专心做事。”
挂了电话,她打开电脑,开始写梅的完整人物小传。写着写着,窗外的天亮了。
晨光中,唐人街开始苏醒——老人出门晨练,店铺陆续开门,叮当车从街上驶过。
李萱合上电脑,走到窗前。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挑战,也开始了。
但她准备好了。
毕竟,连好莱坞的试镜都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