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抚恤事宜的顺利推行,如同在死水微澜的帅府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虽不汹涌,却悄然改变着某些暗流的走向。于凤至并未因此志得意满,她深知这仅仅是触及了皮毛,真正的坚冰——以杨景霆、常荫槐为首的元老派与张汉卿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仍冻结在权力核心,随时可能崩裂出致命的裂缝。
欲化解坚冰,需先知寒源所在。于凤至决定,必须更深入地了解杨景霆其人。历史上的杨宇霆,绝非简单的权臣或野心家。他精明强干,是张作霖的左膀右臂,对东北早期现代化和军事建设确有功绩。他的跋扈,源于其能力、资历以及对“少主”能否担起重任的深刻怀疑。
这日,于凤至以“感谢杨总参议对抚恤事宜的支持”为由,递了帖子,欲往杨公馆拜访。
帖子送去不久,竟得了回音。杨景霆似乎也有些意外这位近来似乎有些“不同”的少帅夫人会主动上门,沉吟片刻,还是以礼相待,请她过府一叙。
杨公馆与帅府的威严厚重不同,更显精致考究,甚至带点洋派风格,显示出主人既传统又趋新的复杂品味。于凤至在客厅等候时,留意到墙上不仅挂着传统山水画,还有一幅巨大的东北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以及一些与日本、苏俄往来人士赠送的东洋、西洋摆设。
杨景霆很快出现。他穿着藏青色缎面长袍,外罩一件玄色马褂,身形清瘦,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感。他对于凤至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审视。
“夫人今日怎么得闲来老夫这里?可是伤兵抚恤之事遇到了难处?”杨景霆请于凤至坐下,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于凤至微微一笑,姿态放得较低:“多谢杨总参议关心。抚恤之事一切顺利,全赖汉卿支持,和底下人用心。今日冒昧前来,一是感谢总参议平日对汉卿的辅佐与担待,父亲骤然离去,若无您这样的老臣坐镇,东北局面恐更为艰难。”她先送上高帽,语气真诚,仿佛完全信赖依赖对方。
杨景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脸色稍缓:“夫人言重了。辅佐少帅,稳定东北,是老夫分内之事,亦是报答老帅知遇之恩。”他将“老帅知遇之恩”咬得略重。
于凤至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顺势道:“正是。父亲生前常在家中提及,说杨总参议是他最倚重的臂膀,文武双全,深谋远虑,许多大事若非总参议协力,断难成功。尤其是练兵、建兵工厂这些事,父亲说您是头功。”她巧妙地将张作霖抬出来,并以具体功绩赞扬。
杨景霆闻言,神情微动,锐利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显然被勾起了对张作霖的回忆以及对自己功绩的自负。他轻轻哼了一声,似是感慨:“老帅知人善任,老夫不过尽本分罢了。如今……”他话锋微顿,没有说下去,但那份“如今少主不及老帅知人善任”的意味,几乎溢于言表。
于凤至心中明了,却不点破,转而叹道:“父亲去得太突然,留下这千斤重担。汉卿年轻,骤然接手,难免有思虑不周、急躁冒进之处。他心中对总参议您是极为敬重的,时常与我言道,许多事还需杨叔父多多指点扶持。只是他年轻气盛,有时面子上下不来,或是被身边人一撺掇,难免与您意见相左,事后自己也常懊悔。”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出张汉卿对杨的敬重,更强调张的“年轻”和“容易被身边人撺掇”,将矛盾部分归因于年龄代沟和沟通不畅,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杨景霆仔细打量着于凤至,似乎想分辨她话中真伪。他没想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温婉甚至有些懦弱的少帅夫人,竟能说出如此一番通透且富有调解意味的话来。他沉吟片刻,道:“少帅若能真作此想,自是再好不过。老夫所做一切,皆为东北大局,并非为了一己私利。如今日人步步紧逼,苏俄亦虎视眈眈,内部若再不能同心协力,只怕老帅毕生心血,真要毁于一旦!”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带着一种真实的忧愤和对张汉卿某些“幼稚”决策的失望。“譬如对日交涉,一味强硬,只会授人以柄,引来更大祸患!当务之急是韬光养晦,巩固自身!整顿内部,清除异己,握紧枪杆子,稳住财政!这些,少帅却似乎总听不进去……”
于凤至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表示理解。她发现,杨景霆并非单纯的权欲熏心,他确实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担忧,且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对东北局势的悲观判断以及对张汉卿能力的不信任。他的跋扈和揽权,某种程度上是他认为“东北不能交给一个孩子”的焦虑所致。
当然,这其中必然也掺杂了巨大的权力欲望和派系利益。
于凤至等他情绪稍平,才缓声道:“总参议深谋远虑,所思所虑皆是为东北长远计。汉卿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只是年轻人总有股锐气,总想尽快做些事情证明自己,有时难免操切。或许……总参议日后与汉卿商议要事时,若能稍假辞色,多点耐心,将其中利害,尤其是父亲当年是如何权衡决策的范例,细细剖析与他听,效果会更好些?汉卿对父亲极为崇拜,您以父亲旧事为例,他更能听得进去。”
她这是在委婉地建议杨景霆改变一下对待张汉卿的方式,不要总是居高临下地训斥和否定,而是尝试以引导和传承的姿态出现。
杨景霆目光闪烁,再次深深看了于凤至一眼。这个建议,出乎他的意料,却似乎……有点道理?他一直视张汉卿为需要管教的孩子,却从未想过或许需要换一种“管教”方式。
“夫人倒是……心思玲珑。”杨景霆的语气意味不明,“难怪近日少帅似乎……沉稳了些许。”他隐约感觉到张汉卿最近几次与之争执时,虽然依旧坚持己见,但言辞间似乎多了几分条理和依据,不像过去那般全凭意气。难道竟是这位夫人在背后有所点拨?
于凤至谦逊地低下头:“总参议过誉了。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军国大事,只是不忍见汉卿与您这般为父亲倚重的老臣心生嫌隙,让外人看了笑话,更让父亲在天之灵不安。只盼您二人能同心同德,共度时艰。”
她又坐了片刻,与杨景霆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家常,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和家人,态度恭谨而得体,完全是一派贤良晚辈的模样。
告辞离开杨公馆时,于凤至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杨景霆的心结比她想象的更深,其对权力的掌控欲也极强,绝非几句好话就能化解。但至少,她窥见了他刚愎自用外表下的部分真实焦虑,也投下了一颗试图改变相处模式的石子。这颗石子能否激起一点水花,尚未可知。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拜访,她确认了杨景霆对日本的态度是“韬光养晦”、“避免直接冲突”,这与她所知的历史及其最终命运相符,也与张汉卿内心越来越强烈的抵抗意识直接冲突。这是根本性的分歧。
回帅府的途中,于凤至吩咐司机绕道去了奉天城内刚刚兴起的“商埠地”,这里有不少中外商人开设的洋行、店铺、工厂。
在一家规模不小的纺纱厂外,她让车子停下,隔着车窗观察了片刻。工厂烟囱冒着黑烟,机器轰鸣声隐约可闻,工人们进进出出,看似繁忙,但厂门口却聚集着几个看似工头模样的人,正与一个穿着西装、愁眉苦脸的中国人争论着什么,旁边还站着几个趾高气扬的日本人。
“……藤原先生,这原料价格不能再涨了,否则我们厂真的没办法开工了……” “……八嘎!市价如此!你们支那人就是不懂规矩!不想干,有的是人想接手!”
断断续续的争吵声随风飘来。
于凤至眉头紧蹙。东北的资源和经济命脉,正被日本资本以各种方式渗透、扼制。杨景霆想“韬光养晦”,但在这种经济侵略下,韬光养晦只会让自身越来越虚弱,最终失去抵抗的资本。
她需要更快地行动。不仅要调和人际矛盾,更要为东北的未来积蓄实实在在的力量。
“谭海,”她轻声唤副官,“去查一下,这家纺纱厂的老板是谁,经营状况如何,与日本人有什么纠葛。要悄悄进行。”
“是,夫人。”谭海低声应道。
于凤至最后看了一眼那家挣扎中的纺纱厂,目光坚定。
缓和与杨景霆的关系是策略,发展实业、壮大自身才是根本。或许,这座濒临困境的纺纱厂,能成为一个起点。
汽车缓缓驶离,车窗外是1928年东北看似繁忙却暗藏危机的天空。于凤至知道,她下一枚棋子,该落在实业这张棋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