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满黄显声传来的情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义县指挥部激起了层层涟漪。日军驻蒙东兵团的异动,虽然简报内容模糊,只提及“频繁演习”和“物资前送”,但其指向性不言自明——关东军的目光,似乎并不满足于辽西一隅,其触角可能正试图伸向更广阔的蒙古草原,乃至更北方那广袤而敏感的疆域。
“板垣在辽西跟我们耗着,关东军高层却在打北边的主意?”张汉卿指着地图上蒙东与苏联、外蒙古接壤的广阔区域,眉头紧锁,“他们是想南北夹击,还是另有所图?”
塞克特顾问戴着单片眼镜,仔细审视着地图,用他那带着德语口音的腔调分析道:“从军事角度看,同时开辟两个主要战略方向是危险的。更可能的是,关东军内部存在分歧,或者,这是一种战略佯动,意在迷惑我们,以及……莫斯科。”
于凤至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她的指尖在地图上那条无形的国境线上轻轻划过。苏联……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日本北上战略的最终目标,始终是那个庞大的北方邻国。任何在蒙东的异动,都必然牵动莫斯科最敏感的神经。
“无论他们是真想北上,还是虚张声势,这对我们而言,都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警告。”于凤至抬起眼,目光清亮,“警告在于,我们面临的敌人,其野心和实力远超我们的想象。机会在于,苏联人绝不会坐视日本在其远东边境肆无忌惮。黄显声换回来的那份情报,就是证明。”
她看向张汉卿:“我们需要让莫斯科更清晰地听到我们的声音,也需要更准确地了解北方的局势。告诉霆午,下次接触,可以尝试询问得更具体一些,比如,日军异动部队的具体番号、装备类型,或者……他们是否有向边境增兵的迹象。我们可以用更多、更准确的日军辽西部署情报作为交换。”
这是一种更大胆的试探,是将那条冰下暗流引向更深、更危险,但也可能更具价值的区域。
张汉卿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可以!就这么办!让徐建业整理一份关于板垣师团近期部署调整的、不涉及核心机密的情报,交给霆午。”
战略层面的博弈在无声中进行,而现实层面的危机也从未远离。就在指挥部紧张分析北方局势时,徐建业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派往天津接应那批无线电设备的小组,在进入河北地界后失去了联系,已经超过预定联络时间两天。
方文慧站在于凤至面前,一向沉稳的脸上也难掩焦虑:“夫人,按照计划,他们最晚前天夜里就应该抵达第一个中转站并发回信号。现在音讯全无,恐怕……是出事了。”
书房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那批无线电设备对于改善根据地通讯、特别是与敌后部队的联系至关重要。失去它们已是巨大损失,更可怕的是,如果接应小组被捕,可能会暴露根据地与平津地下联络线的存在,后果不堪设想。
于凤至的心沉了下去,但她知道此刻不能慌乱。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失去联系有两种可能,一是遇到了意外,比如遭遇土匪或日军巡逻队;二是……我们内部,或者顾慎之那边,出了纰漏。”
她立刻下达指令:“文慧,启动我们在平津的备用联络点,用最隐蔽的方式打听消息,但不要主动接触顾慎之的人。徐建业,立刻对内部知晓此次运输任务的人员进行秘密排查,同时,加强对根据地内所有电台信号的监控,严防敌人利用缴获的密码本做文章。”
“是!”方文慧和徐建业领命,匆匆而去。
书房里只剩下于凤至和张汉卿。张汉卿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想起不久前两人之间那短暂却真实的关切,心头涌起一股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替她遮挡所有风雨的冲动。但他知道不能。他只能走上前,将一杯刚沏好的、冒着热气的茶轻轻放在她手边。
“别太担心,凤至。”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或许只是路上耽搁了。就算……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也还有备用方案,天塌不下来。”
于凤至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安慰,也注意到那杯恰到好处的热茶。她抬起眼,对上他写满担忧和信任的目光,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捧住了那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仿佛也流入了心底。
“我知道。”她低声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只是这代价……我们有些付不起。”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低沉的轰鸣声。声音不同于往日听到的零星炮响,更加沉闷,更加持久,仿佛滚雷碾过天际。
张汉卿和于凤至几乎同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窗前。
只见东南方向的天空,几个黑点正朝着辽西防线的方向逼近,伴随着那越来越响的引擎轰鸣——是日军飞机!而且不是往常的侦察机,是体型更大的轰炸机!
“妈的!板垣还是忍不住了!”张汉卿一拳砸在窗棂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命令各部,立即进入防空状态!疏散民众!高射机枪准备!”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义县上空,刚刚还算平静的县城顿时陷入一片紧张和混乱。
于凤至看着天空中那些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死亡与毁灭的黑点,又看了看身边神色冷峻、迅速进入指挥状态的张汉卿。她知道,短暂的平静结束了。板垣的鹰翼,已经带着死亡的阴影,覆盖了辽西的天空。
她将手中那杯尚未品尝的热茶轻轻放下,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坚定。
“汉卿,你去指挥部坐镇,统筹全局。”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着,“我去组织民众疏散和医院准备。”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惊慌失措。在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前,两人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般,自然而然地分工协作,各自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
张汉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信任,更有一种并肩作战的决绝。
“小心。”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坚定而急促的声响。
于凤至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随即也毫不犹豫地转身,对闻讯赶来的谭海吩咐道:“通知下去,按一号防空预案执行!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即进入防空洞!医院做好接收伤员的准备!”
她快步走出书房,义县上空,日军轰炸机的轰鸣声已经如同死神的咆哮,震耳欲聋。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温度,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真正的考验,在这一刻,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