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领事馆那份措辞强硬的照会,如同一块寒冰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奉天政坛,瞬间冻结了所有声音。杨宇霆书房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三人眉宇间的严霜。
“开战?自然不是。”张汉卿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因压抑着怒气而略显沙哑,“但若因日人一纸照会,我便自废武功,束手就擒,那与引颈就戮有何区别?父亲在天之灵,岂能瞑目!”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宇霆,“杨叔父,日人贪得无厌,今日退一尺,明日他便进一丈!皇姑屯之痛,犹在眼前!”
杨宇霆脸色铁青,手中的玉球转得飞快,显示出内心的焦躁:“少帅!话虽如此,然实力悬殊,岂能逞一时血气之勇?如今我方内部未靖,军备未齐,若此时与日人正面冲突,无异以卵击石!这东北基业,难道就要毁于你我之手?”他将“内部未靖”咬得极重,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于凤至。
于凤至心知杨宇霆又将责任引向她和张汉卿的改革,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总参议,少帅,此刻争执于事无补。日人照会,正在试探我等底线。若我示弱,彼必得寸进尺。然若全然强硬,亦可能授其口实。需寻一既能表明立场,又不即刻激化事端之法。”
“哦?夫人又有何高见?”杨宇霆语带讥讽。
于凤至不理会他的语气,径直走到墙上巨大的东北地图前,指尖划过漫长的边境线:“日人照会所谓‘破坏平衡’,实乃无稽之谈。我引进技术,训练军队,乃主权国家应有之义。其真正忌惮者,非几台机器数名顾问,乃我东北自强之决心与潜力。”
她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着两人:“故我之回应,须把握三点:一,据理力争,申明我行为之正当性,驳斥其无理指责;二,暂缓某些过于敏感、易授人口实之项目,如大规模新式武器展示或边境附近之大型演习,以示我方无意主动挑衅之诚意;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加快内部整合与基础巩固!尤其北满、辽西等前沿地带,需立即增派可靠部队,加固工事,囤积物资,并发动民众,建立情报网。让日人清楚,我虽不欲战,但亦绝不畏战!唯有展现出足够的防御决心和能力,方能令其投鼠忌器!”
张汉卿眼中闪过赞同之色:“凤至所言甚是!妥协换不来和平,唯有实力方能赢得尊重!就按此办理!回复照会之事,由外交特派员去办,言辞可以斟酌,但原则绝不退让!军事部署,立刻进行!”
杨宇霆沉默了片刻,于凤至的策略,既坚持了原则,又避免了正面冲突,给了他一个台阶。他深知此刻若再强行反对,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被孤立。终于,他缓缓开口:“既然少帅与夫人已有定见,老夫亦不再多言。只是军事调动需谨慎,万不可予日人寻衅之借口。北满之事,可令黑吉两省驻军提高戒备,但主力不宜轻易前出,以免落入圈套。”
这算是有限度的认可。张汉卿和于凤至对视一眼,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奉天当局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高速运转起来。一份措辞严谨、不卑不亢的回复照会由专业外交官草拟并发出,重申东北当局有权进行国防建设,同时表示愿与日方通过对话解决分歧,但对日方的无理指责予以坚决驳回。
暗中,一系列的军事调整秘密展开。张汉卿嫡系的几个精锐团以“轮训”、“换防”为名,悄然向辽西走廊和北满边境关键节点移动。塞克特顾问团的任务重心也暂时从进攻战术转向了防御工事构建、阵地战法和城市巷战的研究,并结合奉天、长春等地的实际地形,开始规划详细的城防计划。于凤至则通过讲习所和协办处的网络,动员和组织奉天城内的学生、工人组成志愿队,进行简单的消防、救护和治安维持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并未因这些应对措施而消散,反而随着边境不断传来的零星冲突报告而日益加剧。日本关东军的演习规模越来越大,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故意贴近中方哨所,进行挑衅性射击。满铁附属地内,日籍在乡军人被组织起来,进行军事训练,气氛异常紧张。
这天深夜,于凤至刚刚处理完一批从北满转来的紧急情报,正准备歇息,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一名看似普通至极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夫人,刚收到‘夜枭’最高密级渠道传回的消息。”夜枭成员的声音压得极低,递过一张小小的、用密写药水处理过的纸条。
于凤至接过纸条,就着灯光,仔细辨认着上面显现的细小字迹。越看,她的脸色越是苍白,指尖微微颤抖。纸条上的信息骇人听闻:“关东军高层已下定最后决心,行动时间锁定在九月中旬。具体方案:先制造中方破坏南满铁路假象,继而以护路护侨为名,同时进攻北大营、奉天城、长春、营口等地。参战兵力包括关东军主力、朝鲜军一部及武装侨民,目标一举占领东北全境主要城市。此计划已获东京默许。万分危急!”
九月中旬!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且不再是柳条湖那样的局部挑衅,是全面进攻的战争计划!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于凤至瞬间清醒。历史终究还是朝着那个悲惨的方向滑去,尽管她已尽力改变,但时间的车轮似乎只是稍稍延缓,而非转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这个消息太重大,必须立刻告知张汉卿!但如何告知?直接说出情报来源?“夜枭”的身份绝不能暴露。如何让张汉卿和杨宇霆等人相信这个近乎绝望的消息并采取真正有效的行动?
于凤至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绝对可靠!‘夜枭’已多次验证,从未出错。此次是冒死传出。”夜枭成员斩钉截铁回答道。
于凤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谭海,备车!去少帅府!立刻!”
马车再次冲破奉天的夜幕。于凤至坐在车内,紧紧攥着那份夺命的情报抄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必须阻止这场浩劫,或者,至少要让东北军有所准备,不能像历史上那样任人宰割!
来到张汉卿寝室外,不顾侍卫的阻拦,于凤至几乎是闯了进去。张汉卿刚从兵工厂视察回来,尚未睡下,见于凤至深夜前来,脸色如此难看,心知必有惊天大事。
“凤至,怎么了?”
于凤至将情报抄件递给他,声音低沉而急促:“汉卿,这是刚收到的绝密情报,来源我不能说,但可信度极高。日寇……要动手了!时间是九月中旬,目标是全面占领东北!”
张汉卿接过纸条,快速浏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全面进攻……九月中旬……这……这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敢?”
“他们敢!因为他们认定我们内部不和,准备不足,南京政府也不会全力支援!”于凤至语气急促,“汉卿,没时间犹豫了!必须立刻进行总动员!下令各部队进入最高战备状态!疏散重要工厂和设备!联系南京,请求紧急支援!同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张汉卿跌坐在椅子上,额头渗出冷汗。这个消息太过震撼,甚至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全面战争?东北军能抵挡得住吗?南京会救吗?杨宇霆会同意总动员吗?
“汉卿!”于凤至抓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此刻已是生死存亡之秋!纵有万难,亦需奋力一搏!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和无数将士用鲜血换来的东北,就这么拱手让人吗?我们要打!哪怕打到最后一人一枪,也要打出我中国军人的骨气!让世人知道,东北不是不战而失的!”
于凤至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张汉卿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一股混杂着悲愤、绝望和决绝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说得对!”他霍然站起,“打!必须打!我这就去召集紧急军事会议!杨宇霆、常荫槐,他们同意要打,不同意,也要打!”
奉天帅府的灯光,在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再次彻夜长明。只是这一次,灯光下弥漫的不再是权谋算计,而是一股悲壮的、准备迎接命运雷霆的决绝气息。窗外,夜风更紧,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预示着一场席卷天地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