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窝沟大捷的兴奋感,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独立旅内部激起一阵涟漪后,迅速被更为紧张的战前部署所取代。赵永胜的二团在完成对日军补给线的致命一击后,并未返回黑河,而是按照于凤至的最新指令,与王栓柱的一团默契配合,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小股部队的持续骚扰,如同两只经验丰富的牧羊犬,不断驱赶、挤压着因补给断绝而愈发焦躁的井上讨伐队主力。
地图上,代表独立旅两个团的蓝色箭头,与代表日军的红色区域,逐渐在黑河以南、一片相对开阔但又被丘陵环抱的名为“野狐岭”的区域形成了隐约的合围之势。井上部约四千余人马,被限制在了一片东西宽约十里,南北长约十五里的区域内。
指挥部里,气氛凝重而充满期待。连日来的战报似乎都指向一个事实:日军士气低落,行动迟缓,不断有小股部队在夜间试图突围或被袭扰后溃散。
“旅座,时机差不多了。”徐建业指着地图上已被标记为“包围圈”的区域,“井上部断粮已逾十日,仅靠空投和杀马度日,士兵体力、士气均已濒临极限。我军各部已就位,兵力上我们略占优势,地形也利于分割围歼。”
于凤至站在地图前,目光锐利。她脑海中推演着即将到来的战斗。关门打狗,分而歼之!这是检验独立旅整训成果,更是向华北主力和苏联证明自身实力的关键一战。若能一举吃掉这五千日军,无疑将对北满乃至整个东北的日伪势力造成巨大震撼,极大巩固黑河根据地,并为切断朝满交通线创造绝佳条件。
“命令!”于凤至转过身,声音斩钉截铁,“以野狐岭为中心,发起总攻!一团由西向东,二团由东向西,进行向心突击!首要目标,将日军分割成数个小块!陈望突击营作为预备队,随时投入突破口,扩大战果!石根生神枪队重点狙杀敌军指挥官和机枪手,打乱其指挥体系!”
她强调:“各部务必大胆穿插,迅猛突击!不给敌人喘息和重组的机会!我们要用这场胜仗,告诉日本人,北满,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命令下达,独立旅这部战争机器全力开动。士兵们怀着高昂的斗志,如同下山的猛虎,从预伏阵地跃出,向被围困的日军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战斗在黎明时分打响。起初,进展似乎颇为顺利。突击部队利用炮火和机枪掩护,迅速突破了日军外围警戒阵地,尤其是伪军防守的区域,几乎一触即溃。王栓柱的一团率先突入野狐岭西侧,赵永胜的二团也在东面打开了缺口。
“报告旅座!我一团已突破敌军第一道防线,正向纵深发展!”
“报告!二团三营已成功分割敌左翼一部,正在围歼!”
捷报频传,指挥部的参谋们脸上开始露出笑容。于凤至也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日军已成强弩之末。
然而,随着部队向核心区域深入,阻力骤然增大!
当独立旅的士兵们真正与日军核心的关东军老兵接火时,他们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顽抗!这些缺粮少弹、面带饥色的日军,仿佛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和纪律性。
他们利用每一个山包、每一道沟坎、每一片树林负隅顽抗。机枪火力点布置得极其刁钻,往往在独立旅士兵接近到几十米时才突然开火,造成大量伤亡。日军士兵枪法精准,尤其是那些老兵,几乎弹无虚发。即便被分割包围,小股日军也能迅速组成环形防御,互相掩护,死战不退。他们没有溃散,没有投降,只有疯狂的嚎叫和精准的射击。
“旅座!一团二营进攻受阻,伤亡很大!鬼子机枪火力太猛!”
“二团一连在抢占无名高地时,遭遇鬼子反冲锋,白刃战……损失过半才击退敌人!”
“鬼子的掷弹筒打得很准,我们的迫击炮阵地被压制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于凤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发现自己低估了日军在绝境下的顽强,也高估了独立旅在硬仗、恶仗中的攻坚能力和承受伤亡的心理素质。她的部队,毕竟是由原东北军、收编武装和新兵组成,虽然经过整训和思想动员,但在面对如此凶悍、经验丰富的敌人时,战术素养和战斗意志的差距暴露无遗。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拉锯和消耗。独立旅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原本计划的快速分割、迅速歼灭,变成了寸土必争的血肉磨坊。野狐岭上空,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积雪被鲜血染红、融化,又冻结成暗红色的冰。
激战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独立旅虽然给予了日军重大杀伤,自身也元气大伤。王栓柱的一团减员超过三分之一,赵永胜的二团也伤亡惨重,陈望的突击营在投入后,一度打开局面,但很快也被日军的垂死反扑压制。
就在双方都精疲力尽之际,井上贞卫抓住了独立旅攻势稍缓、包围圈因部队调整出现薄弱环节的瞬间,集中了所有还能动弹的兵力——约两千余人,其中核心关东军人员占大部分,其余为伪军和伤员——选择了于凤至预料中但未能完全封堵的西南方向,发动了决死突围!
这是一股绝望的洪流。日军以残存的装甲车和重机枪开路,不计伤亡地猛冲一点。负责该区域防守的独立旅一个营,在绝对优势兵力的疯狂冲击下,防线很快被撕裂。
“旅座!鬼子……鬼子从西南方向突围了!李营长请求增援!”
于凤至脸色煞白,拳头狠狠砸在地图上:“命令预备队!不,已经没有预备队了!命令附近所有能动的部队,给我堵住!绝不能放他们跑了!”
然而,为时已晚。独立旅各部经过连日苦战,均已疲惫不堪,反应和调动速度大不如前。等到援兵赶到时,井上已经带着近两千残部,如同受伤但凶性不改的野狼,冲破包围圈,消失在茫茫林海雪原之中。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战场和上千具日伪军的尸体,以及……几乎同样数量的独立旅将士的遗骸。
寒风呼啸着掠过野狐岭,卷起带着血腥味的雪沫。胜利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损失和挥之不去的挫败感。
于凤至站在刚刚平静下来的战场上,看着医护人员和后勤人员忙碌地抢救伤员、收敛遗体。赵永胜手臂缠着绷带,王栓柱身上沾满血污,两人沉默地站在她身后,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甘。
“我们……打赢了吗?”一个年轻的新兵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喃喃自语,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于凤至没有回答。从战术上看,他们击溃了敌军,迫使对方遗尸上千,狼狈突围,似乎算是一场胜利。但从战略和自身代价来看,这是一场惨胜,甚至可以说是未竟全功。独立旅付出了建军以来最惨重的伤亡,骨干损失巨大,却未能实现全歼敌军的战略目标,并且上千具敌尸大部分是伪军的,如此说来井上此次根本没有太多损伤。
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都被刺痛。关门打狗,却让最凶猛的那半条狗撞破了门板,带着满身伤痕逃了出去。这一仗,暴露了太多问题,也给她上了血淋淋的一课:战争,远非纸上谈兵那般理想;日军的顽强,超乎想象;而独立旅的成长之路,依然漫长。
“统计伤亡,妥善安置伤员和烈士。”于凤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各部撤回原防区休整补充。赵团长,王团长,徐参谋长,我们……需要好好总结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