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江上游的冰凌终于完全崩解,浑浊的江水裹挟着碎冰和去秋的枯草,轰隆隆地向南奔腾。江畔一片新开辟的河滩地上,第二军军部直属的生产连正在抢种春小麦。战士们挽着裤腿,赤脚踩在还带着冰碴的泥水里,把浸泡过的麦种均匀撒进田垄。
王栓柱拄着拐杖站在田埂上,他的左腿膝盖以下打着厚厚的绷带,外面套着自制的防水羊皮套。开春后伤口又发炎了一次,军医老韩命令他必须休息,但他只躺了三天就拄着拐杖出来了。
“军长,您回去歇着吧。”生产连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山东汉子,脸上有道弹片划出的疤,“这儿有我们呢。”
“歇不住。”王栓柱摇摇头,目光掠过整片田地,“这一片能产多少粮?”
“按去年的收成算,要是没旱没涝,能收八千斤麦子。再加上套种的土豆,够咱军部机关和直属队吃三个月。”连长顿了顿,“就是种子不太够,从老乡那儿换来的都是陈年麦种,出芽率怕是……”
“够了。”王栓柱打断他,“能多产一斤粮,前线就少一个饿肚子的兵。告诉战士们,手上的活儿精细点,这不是打仗,但跟打仗一样要紧。”
远处传来马蹄声。三骑快马沿着江岸奔来,马蹄踏碎岸边的薄冰,溅起一片水光。为首的是第二军参谋处长孙德胜,他勒住马缰时,马匹喷着白气原地打了个转。
“军长!缴获的物资清点出来了!”孙德胜跳下马,从怀里掏出一份清单,“水泥两百二十袋,钢筋五吨半,还有那些炸药——请军部技术科的同志看了,说是美国造的tNt,威力比咱们用的日本炸药大两倍!”
王栓柱接过清单,手指在“tNt”那几个字母上摩挲了一下。阳光照在纸上,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泛着冷光。
“包装完整吗?”
“完整。木箱上全是英文,封条还没拆。押运的鬼子全被咱们干掉了,一个活口没留。”孙德胜压低声音,“军长,怪就怪在这儿——这批物资的运输文件上,收货单位写的是‘关东军第二特别建设队’,但出发地不是奉天兵工厂,是大连港。”
王栓柱抬起头:“从海上来的?”
“对。而且船籍是巴拿马的货轮‘海鸥号’。我们审了被俘的伪满押运员,他说这趟活儿从上到下都神秘得很,日军派了一个小队的宪兵全程监督,连装卸工都是从旅顺临时调来的,干完活就送回原单位,不准互相打听。”
江风忽然紧了,吹得田埂上插着的红旗猎猎作响。王栓柱望着滔滔江水,那条从大连港经渤海、黄海进入黑龙江水系的运输线,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给总部发电报。”他说,“缴获美制tNt炸药三十箱,疑为第三方经海路秘密输入关东军。建议彻查大连港近期外轮靠港记录,尤其是挂中立国旗帜的货轮。”
“是!”
孙德胜翻身上马,却又勒住缰绳回头:“军长,还有个事。咱们抓的那个伪满押运员说,像这样的运输队,今年开春后已经走了三趟。前两趟运的是工程机械,什么空压机、混凝土搅拌机,也都是从大连港上岸的。”
王栓柱的拐杖深深陷入田埂的软泥里。
“知道了。去吧。”
马队绝尘而去。王栓柱站在原地,看着江对岸的远山。那片山峦在春日的阳光下呈现青黛色,但在他的视野里,仿佛能看见山体正在被凿空,钢筋水泥正像癌瘤一样在山腹中生长。
他想起去年冬天牺牲的老搭档——第二军原副军长老秦。老秦是煤矿工人出身,牺牲前最后一句话是:“栓柱,咱们得把根扎深,扎得比鬼子的碉堡还深……”
“老秦,”王栓柱轻声对着江风说,“根扎着呢。你看,麦子都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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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北满根据地腹地的一处屯子。
张兰生盘腿坐在一户农家的炕头上,炕桌对面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姓郭,屯子里的人都叫她郭大娘。大娘的儿子是伪满县公署的文书,儿媳妇带着孙子住在屯子里,表面上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良民家庭”。
“这个月的粮税单子。”郭大娘从炕席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推过炕桌,“比上月又加了三成。我让铁柱(她儿子)抄了一份带回来。”
张兰生接过税单,仔细看着上面的条目:田赋、保甲费、治安维持费、国防献金……林林总总十一项。他掏出小本子,把数字一一记下。
“大娘,您家里还有多少存粮?”
“满打满算,还有三袋高粱,两袋苞米碴子。要是真按这个数交,开春就得断顿。”郭大娘叹了口气,“屯子里七八户人家都这样。年轻力壮的还能上山挖野菜,老弱病残就……”
“不能交。”张兰生合上本子,“告诉屯子里的人,拖。今天说粮被土匪抢了,明天说亲戚借走了,后天说生了病要卖粮买药。县公署来催,就往甲长、保长那儿推,让他们去跟日本人周旋。”
“能行吗?听说隔壁王家屯,拖税的被打死了两个……”
“所以要组织起来。”张兰生压低声音,“屯子二十三户,成立个‘互助会’。谁家被催得急,其他家帮着凑点陈粮糠皮去应付。日本人来清点存粮,大家提前把粮食藏好——地窖、夹墙、棺材,哪儿隐蔽往哪儿藏。记住,要藏一起藏,要拖一起拖。法不责众。”
郭大娘的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黯下去:“可是……万一有告密的……”
“所以‘互助会’要秘密成立,每家出个信得过的人。互相监督,互相担保。”张兰生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推过去,“这里面是五块银元,先拿着,万一有紧急情况,打点保长甲长用。”
“这怎么使得——”郭大娘慌忙推辞。
“使得。”张兰生按住她的手,“这不是给您个人的,是给整个屯子的保命钱。等秋收了,粮食够吃了,咱们再算账。”
窗外传来狗叫声。张兰生立刻站起身,从后窗翻出去,消失在屯子后山的林子里。他走得很熟练,显然这条路已经走过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