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冷得刺骨。
白昼里滚烫的砂石此刻正疯狂地吐着积攒的热量,寒意从地底渗出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往人骨头缝里钻。风掠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着细碎的沙粒打在铠甲上,簌簌作响。
然而营地中央,数十堆篝火正熊熊燃烧。干燥的骆驼刺和胡杨枝在火中噼啪炸裂,火星四溅。炽热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方圆百步照得亮如白昼。热浪扭曲了空气,让远处观望的人影都变得模糊起来。靠近火堆的砂地已经被烤得发烫,与三步开外覆着白霜的地面形成鲜明对比。
将士们紧紧围着火堆。有人把冻僵的手直接伸向火焰,皮肤很快就被烤得发红;有人背对着火堆,让热量透过厚重的铠甲温暖后背;更有人干脆脱了靴子,把冻得发麻的脚丫子凑近火堆烘烤,蒸腾起带着汗味的热气。
厉晚站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热浪扑面而来,烤得她脸颊发烫,可后背却仍能感受到戈壁夜寒的侵袭。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她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母亲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而背后的风雪却冷得刺骨。
“将军,喝口酒暖暖身子。”
亲兵赵猛递来的酒囊还带着体温。厉晚接过,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像吞下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可不过片刻,夜风一吹,那点暖意就被带走了大半。
她望向远处。营地外围的哨兵正在来回踱步取暖,呵出的白气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显。更远处,几匹战马紧紧挨在一起取暖,马背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突然,一阵狂风卷着沙粒袭来。篝火猛地一暗,火苗被压得几乎贴地。所有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待风过后,火焰又重新窜起,比之前烧得更旺,像是在跟这戈壁的严寒较劲。
厉晚解开披风,任由热浪裹挟全身。她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欧阳简说过的话:“戈壁的夜火,要烧得旺些。既能取暖,也能让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此刻,这冲天的火光,想必连数十里外都能看见吧。
烤全羊焦香四溢的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浓郁的酒香混在干燥的风里,飘荡在每一个角落。疲惫又狂喜的将士们围坐一团,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嗓门一个比一个响亮。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独臂老赵狠狠撕下一条羊腿肉,塞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嚷道,“将军,您这水淹青燧的法子,神了!赤奴狗做梦都想不到,六月戈壁能要他们的命!”
旁边精瘦的陈瞎子灌了一大口烈酒,呛得直咳嗽,脸涨得通红,还不忘兴奋地接话:“可不是!我亲眼看着那城门,轰隆一下,跟纸糊的似的就没了!那水头,黑压压的,跟条恶龙一样往里灌!那些赤奴兵,哈,全成了水里的王八!”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引得周围一片哄笑和叫好。
“要我说,将军这是借了天兵天将的力!”老伙头军老孙头难得没守着锅,端着一碗酒挤在人堆里,满脸红光,“锁龙峡蓄水,堵他娘的‘七寸’!一环扣一环,比老子炖的羊肉还讲究火候!”
“将军神威!”
“厉将军万岁!”
不知是谁起的头,这呼喊如同点燃了干草的火星,瞬间燎原。将士们纷纷站起,高举手中粗粝的酒碗,炙热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篝火堆旁主位上的身影。声浪如同实质的拳头,重重砸在空旷的戈壁上,震得脚下的砂砾簌簌滚动,连远处黑黢黢的山影似乎都在回应这震天的呐喊:“厉将军神威!”
厉晚端坐在主位,面前的长案上也摆着烤羊肉和酒坛。她并未披甲,一身墨色常服衬得她身形挺拔,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一只粗陶大碗盛满了清澈的烈酒,被旁边激动得手都在抖的年轻亲兵双手捧到她面前。
“将军!敬您!”亲兵的声音都在发颤。
王胖子用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子噼啪四溅:“娘的,赤奴人那箭楼修得是真结实,洪水冲过来时,老子亲眼看见三支羽箭扎在上头纹丝不动。”
“可不是!”年轻的小六子把啃光的羊腿骨扔进火堆,油脂烧得滋滋响,“要不是王二狗那队提前摸清了排水道,咱们这水攻还真未必成。”
旁边满脸刀疤的李铁牛突然拍腿大笑:“你们是没看见!赤奴那个大胡子千夫长,洪水来时正蹲茅房,提着裤子就往城墙上蹿!”他扯着嗓子模仿起来:“‘快拉我上去!下面都是屎尿!’”
众人哄笑中,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死了十七个兄弟。”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独臂老赵用酒囊指了指西北角新垒的坟包:“水来得太急,三队没来得及撤出洼地。”
火堆旁响起窸窸窣窣的铠甲摩擦声。小六子抓起一把沙子狠狠摔在地上:“狗日的赤奴人!
“得了吧!”老张头突然用树枝抽了下小六子的护腿,“?”
他转头啐了口唾沫,“打仗就是这样,咱们的命是命,敌人的命也是命。”
李铁牛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没?赤奴大营里搜出三十车桐油。”他比划着,“要是让他们先动手火攻……”
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老赵用独臂举起酒囊:“敬地下的兄弟。”浑浊的酒液洒进火堆,腾起半人高的蓝色火焰。
小六子突然指着远处:“看!三队活着的那个!”众人转头,看见个浑身绷带的士兵正拄着枪一瘸一拐走来。老张头猛地站起来,铠甲哗啦作响:“刘三棍!你他娘没死啊?”
那士兵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阎王爷说……说老子欠厉将军三条命,不收!”笑声中,他晃了晃手中染血的赤奴战旗,“看!给兄弟们……捎的陪葬品!”
火堆爆出个巨大的火星,映得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
厉晚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激动、狂热、写满信任与崇拜的脸庞。那震耳欲聋的“神威”二字,如同最烈的酒,烫得她心口发胀。她没说话,只是伸手稳稳接过那沉甸甸的酒碗。冰凉的碗壁触到掌心,随即被篝火烤得温热。她仰起头,辛辣的液体如同滚烫的刀子,直直灌入喉咙,一路烧灼下去。这烈酒的灼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翻腾的万分之一,那是大仇得报的淋漓,是守护一方的沉甸,是十二年前雪地里濒死的绝望,与今日这天地间万众呼喝的荣光,在灵魂深处轰然碰撞的激荡。
她放下空碗,碗底磕在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扬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篝火哔剥作响,将士们兴奋的喧闹声浪稍稍回落,又被更大的劝酒和笑骂声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