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硫磺味的灰烬,扑在厉晚的玄甲上簌簌作响。她靴尖碾过一块焦黑的城砖,砖体裂开,露出里头冻成琉璃状的赤奴人油。霍煦庭的剑鞘杵在身旁的断梁上,梁木深处还嵌着半支鸣镝箭。
“私印,地道,铜符。”厉晚的声音比夜风更冷,红缨枪尖挑起那块扭曲的烙铁,“杜衡是把黑石堡当成了给赤奴的投名状。”烙铁上的“衡”字在月光下泛着青黑。
霍煦庭用剑鞘拨开脚下的浮灰,露出半截烧熔的兽首门环,那是黑石堡瓮城大门的遗骸。“不止投名状。他算准了时间,等赤奴破堡,我们驰援被阻,正好坐实你我‘驰援不力、致堡陷落’的罪名。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等的就是这个由头。”一阵风过,卷起灰烬迷了眼,他抬手挥散,指缝间沾满黑尘。
“他埋的引火芯子,不止这一处。”厉晚的枪尖猛地戳向脚下冻土,发出沉闷的“笃”声,“独臂老赵焚身之地下面,还有整捆的驼绒草。姓杜的,是要把黑石堡从人到砖,都烧成他脱罪的灰!”她目光扫过那片在月光下诡异地消融出人形轮廓的雪地,独臂指天的焦影在夜风中沉默。
霍煦庭蹲下身,抓起一把混着碎骨的焦土,在指间慢慢碾磨:“粮仓火、硫磺火、火油火……三色妖焰烧尽了赤奴前锋,也烧掉了所有粮秣军械的账册。杜衡敢做这么绝,朝中必有依仗,且不止姚怀忠一系。他背后的人,要的不是一个黑石堡,是要断西北军一臂,更是要拔掉白家舅舅这颗钉。”
厉晚的枪纂重重顿地,震起一圈细灰:“那就把他埋在地下的爪子,一条条剁出来!这地道,”她指向那裂开的、散发着硫磺恶臭的冻土黑口,「这铜符,」枪尖指向被小六子撬出的、冻在冰层里的半片残甲,“还有他留在军器监的火漆印痕!他以为烧光了,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痕迹在人心,也在死人身上。”霍煦庭站起身,目光锐利如他鞘中剑,“小六子挖出的铁钩,钩的是谁的残甲?杜衡的私兵?还是他勾连赤奴的信使?老赵焚身之地埋的驼绒草,谁运进来的?他杜衡的手,伸不进黑石堡的军需库!”他语速不快,字字如凿,“后半夜,我带人深挖地道口,查清走向。你清点废墟,尤其是靠近军械库、粮仓的残骸,凡有熔铸异常的金属、残留的火油罐、甚至是不同寻常的引火物灰烬,统统筛出来。杜衡要抹平痕迹,必有疏漏,而这疏漏,就在我们脚下的灰里!”
厉晚点头,玄铁面甲的下缘刮着瓮城残壁。
厉晚的目光像两柄淬冷的刮刀,一寸寸刮过豁口的城墙。月光从垛口的大豁子浇进来,把碎砖断石的影子拉成张牙舞爪的鬼画符。她的视线碾过那些影子,在几处豁口边缘稍作停留——石砖的断茬太齐整了,不像擂石砸的,倒像被巨斧劈过。
视线下移。
城墙根堆积的瓦砾里,半扇烧变形的城门斜插着。门板焦黑的裂缝中,竟夹着几绺未燃尽的驼绒草。草丝被血冰裹成琥珀色的细棍,在月光下像插在腐尸上的金针。厉晚的护颈甲随着转头发出“咔”的轻响,城门左侧的藏兵洞整个塌了,露出的横梁上钉着三具赤奴户的尸体。尸身被长矛贯穿的创口处没有血,只有硫磺结晶的粉末,风一吹就簌簌地落,如同干朽的虫蜕。
她的目光最终钉在瓮城中央。
那片焚出焦黑人形的玄武岩地上,枯黑的赤苔如同结痂的疮疤。月光偏移时,疤痂下透出一点未熄的暗红,像地底埋着的炭核。几缕残烟从“断臂”处钻出,扭结成细瘦的烟柱,升到齐肩高便倏然散开。散烟的轨迹,竟与城墙上那几处斧劈似的豁口遥指同一方向——西北,赤奴王庭。
面甲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厉晚突然抬脚,靴底碾碎一块滚到脚边的硫磺晶块。刺鼻的辛辣味爆开的刹那,那片枯黑赤苔的“心口”位置,“噗”地窜起豆大的幽蓝火苗。火苗只跳了两跳,映亮苔藓根部半片烧卷的铜甲——甲叶边缘烙着杜衡私印的残痕,印泥里掺着的金粉在蓝火中一闪即逝。
风卷着晶粉掠过面甲,发出细碎的刮擦声。她眼底最后一点波动归于死寂,红缨枪尖已挑起那半片残甲。
“他以为烧掉堡子就断了线?黑石堡将士的血还没冷透!老赵的魂还指着天呢!”她顿了顿,声音更沉,“你去川宁。骑我的‘追影’,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白恒舅舅是镇西大将军,更是陛下亲信。杜衡的手再长,也遮不了舅舅的天。把这里的一切——地道、铜符、私印、老赵焚身处的驼绒草,还有小六子找到的铁钩残甲,原原本本告诉他。西北军内部,必有杜衡的爪牙,让舅舅明察暗访,稳住军心,更要提防杜衡狗急跳墙,在军粮、军械上再做手脚!”
霍煦庭握紧了剑柄:“川宁路远,来回至少半月。这半月,杜衡必有动作。他在朝中定会反咬,弹劾你我延误军机,致使黑石堡失陷。你要……”
「让他咬!」厉晚打断他,红缨枪猛地一划,割裂夜风,「黑石堡还在!赵老将军还在瓮城顶着!赤奴的尸首还在这片焦土里冒油!我厉晚站在这废墟上,就是活着的军报!他杜衡的舌头再毒,毒不过这满地的赤奴焦骨!你只管快马去川宁,搬来舅舅的将令和陛下的明断。这半月,我厉晚会把杜衡埋在地下的脓疮,一寸寸全给他挖出来,晾在太阳底下!」
霍煦庭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审视,更有决然的信任。他不再多言,解下腰间一枚刻着「霍」字的青铜鱼符,塞进厉晚手中:“持此符,可调用我留在营中的霍家暗卫十二人,皆擅追踪、潜行、验毒。明面上的人手你尽管用,脏活累活,让他们去。”
厉晚攥紧那枚犹带体温的鱼符,冰冷的青铜棱角硌着掌心:“好。”
远处传来小六子刻意压低的呼唤:“姐!霍世子!水渠底下有东西!”少年灰头土脸地从一段塌陷的石渠里探出头,手里举着一块沾满泥泞、边缘却异常齐整的石板。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迈步,靴底踏碎焦土,走向那片更深的黑暗。废墟之上,风卷起灰烬,掠过独臂焦影指天的残雪,呜咽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