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碾过朔戟城西街,青石板缝里凝着冰碴。
整条长街像条冻僵的死蛇,唯剩霍记皮货行后门悬着盏羊角灯。灯罩是用盘羊犄角磨薄了做的,烛火在角质纹路里游走,映得门板上木纹如蠕动的血管。
灯光昏黄带绿,勉强泼湿丈许地界。
光晕边缘处,半截冻硬的狗尸横在阴沟边,狗毛上霜花被灯光染成橘黄,远看竟像撒了层金粉。更远处的棺材铺幡旗在黑暗里半隐半现,旗角冰凌时不时反道灯芒,如同吊唁人偷拭的泪光。
羊角灯突然“咯吱”摇晃,雪粒子砸在羊角灯罩上,噼啪作响。
赵猛裹着灰鼠皮大氅叩响门环,三急两缓。麂皮快靴的湿印已延伸至旁边棺材铺台阶。
灯影在对面砖墙上扭曲变形,是霍漆融掀帘探身。帘缝里探出半张疤脸是霍家老掌柜霍漆融,当年跟着霍煦庭祖父在漠北丢的左耳。疤脸被灯光切成两半:左眼泡在暖黄里像瞌睡的掌柜,右眼陷在阴影中如索命的罗刹。他手中铁钩挑着灯绳,绳上冰珠坠落,砸在赵猛肩甲上“嗒”地轻响。
“校弩?”
“弩梢吃重偏左。”赵猛将素宣拓纸拍在门板,“将军命验配石渣量。”
棺材铺幌子下的麂皮靴缩回阴影。靴帮暗绣的蝎子纹在雪地拖出红泥。
霍漆融的冷笑混着风吼,“进来调机括!”
他反手甩出件银貂裘罩住拓纸,皮毛银光暴涨如月华倾泻,逼得羊角灯骤暗。裘领袖口忽垂下半截皮尺,尺头铜钩“当啷”撞上门环。
门板掩合的刹那,皮尺在门缝卡成斜线。尺身刻度“柒拾伍”处,茜草汁点的红痕正对阴沟死狗。狗尸旁几滴新鲜红泥,在门底溢出的光线下如凝血珠。
“校验新弩。”进门的赵猛一面大声地说,一面将素宣拓纸拍在门板上。
霍漆融的独眼扫过拓纸上的银灰爪痕,突然抽出裁皮刀,“唰”地削下拓纸边缘沾灰的一角。刀尖挑着那角纸伸进灯焰,银灰粉末遇火“滋”地爆出蓝星!
“云母矿粉混着火硝,”霍漆融的刀尖碾熄火星,“只有姚家黑矿洞才出这玩意。”
他转身推开貂皮垛,
露出一座伪装的军械校验坊。
貂皮垛被霍漆融单手掀开时,扬起的绒毛在烛烟里浮沉如金屑。
露出整堵黄杨木兵器架,每根横梁都刨出半圆凹槽,弩机卧其中如归鞘之剑。最上层排着三张踏张弩,望山槽嵌着水纹青石片,那是校箭用的天然标尺。
“看好了。”霍漆融的钩指敲击第二层。
箭簇阵列寒芒森森:三棱透甲锥的锋刃沾着验毒用的羊血痂;鸣镝箭的哨孔塞着棉花;倒刺狼牙箭的钩齿间还挂着半缕皮甲纤维。所有箭尾羽都修剪成等长,用丝线悬吊铅垂测平衡。
烛火忽被劲风压弯。
霍漆融突然旋身甩出狐裘!皮毛“呼啦”罩住西墙小窗的瞬间,“哆哆”两声弩箭钉入裘面。他反手从第三层兵器架抽出护心镜,镜面竟镂空雕着北斗七星,烛光穿过星孔在墙面投出光斑。
“戌时三刻,方位角七十五。”
他指尖划过光斑连成的虚线,恰与墙角水漏刻度重合。那七星孔原是星晷仪!镜背更暗藏机括,旋开露出格物铜规、游标卡尺,尺身刻着“景清三年将作监制”。
地窖酸雾漫上来时,兵器架底层的暗格“咔哒”弹开。
绿矾油陶瓮旁堆着皮硝料,硝石袋的麻绳系法却暗合军中死结。霍漆融割断绳结的刀尖顺势挑起验毒银碟,碟底铭文在烛下转瞬即逝:
“乐统九年 器监特供”
貂绒重新掩住兵器架时,他们开始在密室验毒。
地窖里酸雾弥漫。
霍漆融将拓纸浸入陶钵,清水霎时浮起银灰色油膜。他滴入两滴绿矾油(硫酸),油膜“滋啦”化作黄烟。
“瞧见没?”霍漆融的钩指敲击铜鉴,“烟色澄黄无杂,是纯云母粉。若掺了普通岩灰,遇酸必泛黑沫。”
赵猛突然按住他手腕。
地窖顶传来皮货过秤的吆喝声,其中夹杂一句:“三车旱獭皮,底货淋过雨的!”——这是姚家探子的切口。霍漆融冷笑,反手将陶钵残液泼进硝石桶。“轰!”白烟腾起遮住铜鉴,待烟散时,案上只剩张硝制中的雪貂皮,拓印早被卷进皮筒塞入墙缝。
临行时,霍漆融扔来件银貂裘:“孝敬厉将军御寒。”
银貂裘抛来时带起一阵霜风。
那皮毛初看是雪原的冷白,落入赵猛怀中却陡然浮起幽蓝,是貂鼠颈下最细软的针毛,每根毛尖都凝着极地的寒气。指腹拂过裘面,绒锋如淬毒的钢针般根根倒竖,刮过皮肤时激起细密的战栗。
赵猛下意识收拢臂弯。
数十张貂皮拼缝的接隙处,银针般的毛锋突然转为流云纹。细看竟是匠人用灰鼠毫毛绣出暗纹,针脚藏得比伤口结的痂还隐秘。裘皮内衬的玄色湖绸滑如冻泉,手一抖便从指缝泻下三尺流光。
最奇在襟口。
墨玉扣襻雕作狼牙状,扣上时“咔嗒”轻响,齿尖竟弹出半寸银芒,是淬火的棱刺!裘内温热突如活物鼓动,原是夹层絮着西伯利亚火雀绒,遇体温便舒展如春蚕吐丝。
霍漆融的钩指突然戳向裘摆。
翻起的皮毛内层乍现七点寒星:小指甲盖大的银钉按北斗状排列,钉头微凹如莲房孔眼。其中一颗钉孔沁着血珠似的红痕,细辨却是茜草汁点染的漠北矿标。
“告诉将军,”霍漆融的疤脸在烛光下裂开,“这裘衣沾血一烘便显新色。”
他屈指弹向玉扣,狼牙棱刺震落的霜屑在裘面滚成银丸,遇体温化作水露,露里游动着未凝的云母碎光。
赵猛离开时,霍漆融将削下的拓纸边角喂了熬胶的灶火。
火焰吞没最后一点银灰时,他对着姚家探子方向啐道:“这批貂皮——全他娘是耗子啃烂的次货!”
赵猛回营抖开貂裘,七八根银针插在内衬上,针尾系着肉眼难辨的素丝绢。厉晚拔针展丝绢,丝绢用茜草汁写着:“云母硝粉,出姚氏北矿洞三号坑”
丝绢在烛火上掠过,字迹转瞬焦黑无踪,只余淡淡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