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那是无穷无尽的、咆哮翻滚的土黄,是充塞耳膜的,撕心裂肺的风吼。沙暴像一头苏醒的远古巨兽,将世间万物都吞入它混沌的腹中。山脊、枯树、乃至天空与大地的界限,所有能用来辨认方向的参照物,都被彻底抹除。厉晚、赵猛、小六子和褚阿大,这四个人如同坠入了一个纯粹的狂暴炼狱,除了身边同伴模糊扭曲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们用一根长绳将彼此的腰身粗略地系连在一起,这是赵猛在彻底迷失前,顶着狂风嘶吼着下达的命令,也是此刻他们不被吹散,唯一的依靠。厉晚走在最前,她手中的长枪不断在身前浑浊的风沙中点刺,试图探知脚下的虚实和前方的障碍。然而,这举动在如此天地之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徒劳。她的冷静判断在这片混沌中几乎失效,记忆中的地形图被狂风撕得粉碎。
褚阿大跟在赵猛身后,他的脸色比漫天的黄沙还要灰败。作为向导,他对西北地域的认知和经验此刻全都化为乌有,甚至成了更深的恐惧来源,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彻底迷失意味着什么。脚踝的扭伤一阵阵钻心地疼,让他下盘虚浮,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全靠腰间那根绳索和前面赵猛魁梧身躯的牵引,他才勉强没有倒下。
小六子走在最后,他身形最是瘦小,在狂风中几乎像一片飘摇的叶子。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稳住脚步,每一次风的加强都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拔地而起。他那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机灵劲儿,此刻早已归零,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盯着前面褚阿大的背影,不敢有半分松懈。
队伍在能见度不足一米的沙暴中,以一种极其缓慢而艰难的速度蠕动着。每迈出一步,都要与能将人推倒的狂风抗衡。沙石像密集的鞭子,不断抽打在他们的脸上、手上,留下细密的血痕。呼吸变得无比艰难,必须用布巾捂着口鼻,侧过头,才能勉强吸进一丝混着沙土的空气。
厉晚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前方。长枪再一次点出,触到的地面似乎有些异样,不如之前坚实。她心中一凛,立刻停步,压低身体,同时用力向后拽动绳索。
“停!”她的声音在风吼中微弱却清晰。
后面的三人立刻感受到腰间的拉力,猛地停下脚步。赵猛反应最快,几乎是同时低吼出声:“止步!”
就在他们停下的前方不远处,一片沙土承受不住风力的侵蚀和雨水的冲刷,悄然塌陷了下去,形成一个隐蔽的陡坡边缘,再往前,或许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混沌的风沙完美地掩盖了这个陷阱。若不是厉晚感知敏锐,他们很可能就直直地踏了进去。
冷汗瞬间浸湿了每个人的后背,又被狂风迅速吹干,留下冰凉的战栗。
他们不得不更加小心,试图横向移动,绕过这个死亡地带。然而,沙暴隐藏的杀机,远不止来自脚下。
“咔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竟短暂地压过了风吼,从头顶上方传来!
厉晚和赵猛几乎同时抬头,但只见昏黄一片。然而,那种危险的预感如同冰锥刺入他们的神经。
“躲!”赵猛的吼声如同炸雷。
他下意识地用肩膀猛地撞开前方的厉晚,自己也向侧面扑倒。
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极其短暂而尖锐的呼啸声,压过了永恒般的风吼,自上而下,骤然迫近!那声音不像风,更像是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以可怕的速度撕裂空气发出的死亡尖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拉长。
厉晚被赵猛猛力推开,身体尚在半空失衡的状态,她的眼角余光本能地向上扫去。然而,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能看到一片更加深浓、更加狂暴的黑暗阴影,如同实质的毁灭之锤,以雷霆万钧之势,从那一片昏黄的混沌中猛然析出,直坠而下!
它不是“掉”下来,而是“砸”下来!带着一种纯粹、野蛮、不容置疑的物理力量感。
下一刻——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又沉重到极致的巨响猛然炸开!这声音是如此巨大,甚至短暂地压制了狂风的咆哮,更像是一面巨大的战鼓直接在每个人的胸腔里擂响,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颤抖、嗡鸣!
砸落点就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稍后一点,不足五步远!
那个地方,瞬间爆开一团巨大的、混合着沙土、碎木和死亡气息的烟尘之花。碗口粗细的枯黑树干,如同一条被天神愤怒掷下的黑色巨蟒,携带着它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朽力量和狂风赋予它的恐怖动能,狠狠地夯击在大地上!
大地似乎都为之震颤了一下。强劲的冲击波裹挟着沙粒,呈环形猛地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刚刚扑倒在地的厉晚、赵猛以及其他人的背上、腿上,推得他们又在地上翻滚了半圈。
飞溅的不是泥土,而是无数尖锐的、撕裂的、如同暗器般的枯枝碎木!它们伴随着溅起的沙石,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迸射。一块尖锐的木刺擦着厉晚的肩甲飞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留下一条清晰的划痕。另一块更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木头碎片,如同旋转的飞斧,“砰”地一声重重砸在赵猛及时举起的臂盾上,那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整条手臂瞬间发麻,盾面上甚至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痕,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更多的碎木和沙石如同暴雨般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的头盔、背甲和蜷缩起来的身体上。
那截巨大的树干主体,在完成了这惊天动地的致命一击后,并没有立刻静止,而是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和本身的不规则形状,又沉重地、令人心悸地翻滚弹动了两下,每一次与地面的碰撞都发出闷雷般的声响,碾轧出深深的痕迹,这才不甘心地停驻下来,横亘在那里,如同一具突然降临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骸骨。
它砸出的那个浅坑周围,沙土呈现出一种被暴力碾压后的放射状纹路。
这一切,从呼啸到砸落到最终静止,不过是一两次心跳的时间。
但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死亡的真切阴影,以前所未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方式,擦着他们的身体呼啸而过。只要晚上一瞬,哪怕只是半步的距离,或者赵猛的反应慢上一丝,那截沉重的枯干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中的某人,甚至所有人,砸成肉泥。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枯木断裂后的腐朽气息和沙土的腥味。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小了,或者说,是被那瞬间的巨响和死亡的震撼所掩盖。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战鼓急催,与方才那声恐怖的巨响遥相呼应。
那不再是遥远而模糊的自然威胁,而是一次精准、暴烈、近在咫尺的死亡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