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赵猛躺在简陋的床板上,那条受伤的腿裸露着,伤口周围红肿发亮,中心处已然溃烂化脓,黄绿色的脓液混着暗红的血水,不时从翻开的皮肉间渗出,看着触目惊心。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整个人因高烧而微微颤抖,牙关咬得死紧,喉咙里发出极力压抑的、困兽般的低哼。两个强壮的医兵一左一右按着他的肩膀和完好的那条腿。
老张头花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中拿着一把在火上烧得通红的小刀,刀刃逼近那不断搏动的创面。“赵校尉,忍着点,这腐肉不除干净,你这腿……怕是保不住,命也难说!”老军医的声音沉甸甸的。
赵猛猛地睁开因高热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却异常清醒锐利。他看了一眼老军医,又扫过按住他的医兵,最后目光与站在稍远处、面色凝重的厉晚短暂交汇了一瞬。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扭过头,张口死死咬住了旁边医兵及时塞过来的一截硬木棍。
下一刻,烧红的刀尖剜入了腐肉!
“呃——!”一声极其沉闷、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痛吼被木棍堵了回去。赵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青筋如同虬龙般在他脖颈、额头暴起,按住他的医兵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他弹起来。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鬓边涌出,瞬间浸湿了头下的粗布垫子。
空气中响起细微的“滋滋”声和一股皮肉焦糊的怪味。老张头的手极稳,动作飞快,一点点将溃烂的坏死组织剔除,露出下面鲜红的、微微渗血的新肉。每一下操作,都伴随着赵猛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被木棍隔绝的、令人牙酸的闷哼。
厉晚站在阴影里,面无表情,但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赵猛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几乎要将那木棍咬断的狠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色和敬佩。
整个过程漫长而煎熬。当最后一点腐肉被清除,洒上厚厚的、能要人命的烈性金疮药粉时,赵猛终于熬不住那钻心的二次剧痛,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那截木棍从他松开的齿间掉落,上面清晰地印着带血的牙印。
老军医长长吁了口气,用布巾擦着满手的血污,对厉晚摇了摇头:“将军,腐肉是剔了,但赵校尉失血过多,又烧得厉害,今晚是关键……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厉晚走上前,看着赵猛苍白如纸、呼吸微弱的模样,沉默了片刻,才道:“有劳先生,务必尽力。”
夜深人静,伤兵营里鼾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厉晚换了一身普通的亲兵服饰,再次悄然来到赵猛床边。他依旧昏迷着,但高烧似乎退下去一点,呼吸略微平稳了些。
厉晚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边。她快速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是几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她俯下身,看似在查看赵猛的伤势,手指却极其隐蔽地在他摊开的、完好的那只手掌心里快速动作起来。
冰凉的针尖轻轻刺入赵猛摊开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昏迷中的赵猛,眉头似乎有意识地蹙了一下。厉晚指尖稳定,凝神屏息,金针尖在他粗糙的掌肉上快速划动,不是临时起意的提醒,而是按预定计划,写下那早已约定的两个字:“诈昏”。
写完最后一笔,她立刻收起金针,仿佛只是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便起身离开,没有再多看一眼。
第二天,一个消息在军营里悄然传开,赵猛赵校尉,伤势过重,高烧烧坏了脑子,虽然命保住了,但人……怕是痴傻了。
消息传到监军杜衡耳中,他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疑的精光。“痴傻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昨日看着虽重,也不至于此。走,去看看。”
杜衡带着两个随从,径直来到了军医帐。帐内气味依旧难闻,赵猛直挺挺地躺着,睁着眼睛,但那双原本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的破洞,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反应,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可疑的涎水。
老军医在一旁叹气摇头:“高烧太久,伤了颅脑,唉……”
杜衡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赵猛。他忽然弯下腰,凑得很近,紧紧盯着赵猛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片空洞里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赵校尉?还认得本监军吗?”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迫感。
赵猛的眼珠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依旧呆呆地望着上方。
杜衡眯了眯眼,忽然像是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手臂“不小心”猛地扫过了床边矮几上放着的一碗刚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哐当!”药碗摔在地上,漆黑的药汁四溅,有些甚至溅到了杜衡的袍角和靴子上。
“哎呀!”杜衡故作惊讶地低呼一声,目光却如同毒蛇般死死钉在赵猛脸上。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老军医连忙上前:“监军大人,您没事吧?”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躺着的赵猛似乎被声响惊动,他那空洞的目光缓缓地、迟钝地移向地上那滩冒着热气的药汁。然后,在杜衡一眨不眨的注视下,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竟然慢慢地、挣扎着歪过头,伸出舌头,朝着地上那滩混着泥土的药汁舔去!
他的动作笨拙而迟缓,眼神依旧呆滞,仿佛一个懵懂的婴儿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完全不顾那地上的污秽。
旁边的一个小医兵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又赶紧捂住了嘴。
赵猛的舌尖眼看就要碰到那脏污的药汁——
“混账东西!”杜衡突然厉声喝骂,看似在骂那打翻药碗的“不小心”,实则脚步一移,靴子“恰好”踩在了那滩药汁前,挡住了赵猛的动作。“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了!再给赵校尉重新煎一碗药来!”
随从和医兵连忙上前清理。
杜衡这才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和厌恶交织的神情,他拍了拍并未沾染多少药汁的袍角,对老军医道:“既如此,就好生照料着吧。可惜了,一员猛将啊……”
说完,他转身带着人离开了军医帐,似乎终于相信了赵猛真的变成了一个废人。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帐内,人们继续忙碌着清理地面,更换被褥。
没有人注意到,重新躺平、继续望着帐顶的赵猛,那空洞的眼神最深处,在杜衡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曾掠过一丝冰冷彻骨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恨意与隐忍。他缩在被子里的那只完好手掌,缓缓握紧,掌心那两个字仿佛烙铁般滚烫。
药汁的苦涩和泥土的腥气,似乎还残留在他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