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帐内,赵猛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稳,陷入了深沉的昏睡。油灯的光晕将厉晚和霍煦庭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很长。案上的舆图和零星罪证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
方才议定的三条策略,条条都关乎生死存亡,压得帐内空气几乎凝滞。厉晚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角落里赵猛苍白的面孔,又落回自己包扎着的手臂,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探究。
“煦庭,”她有点困惑地说,“有件事,我始终有些想不透。”
霍煦庭抬起头,放下手中摩挲许久的黑红色矿石:“何事?”
“矿洞里那个赤奴匠人,”厉晚的指尖轻轻点着案上那片写着血字的碎布,“他为何要冒死向我们示警?杜衡监管如此酷烈,他应当知道,一旦败露,下场比立刻死了还要凄惨。他图什么?”
霍煦庭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那块碎布,粗糙的布料边缘还沾着矿洞里的黑灰,炭笔字迹歪扭却用力。他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想,他图的,或许不是我们能给他的东西,而是杜衡和姚相再也给不了他的东西。”
厉晚微微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首先是活路,哪怕只是一线。”霍煦庭的声音低沉而平实,“你看那矿洞里的情形,完工之日,便是他们这些知情工匠的毙命之时。这个道理,他们自己最清楚。杜衡用死亡威胁他们劳作,却也让他们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必然的结局。横竖都是死,传递消息,反而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打破这个死局的动作。哪怕希望再渺茫,也值得用命赌一把。这不是忠诚,这是最原始的求生。”
厉晚若有所思:“就像被困的野兽,明知可能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往笼子上最薄弱处冲撞。”
“正是。”霍煦庭点头,“其次,是恨。日复一日的奴役、打骂,目睹同伴被当作柴火烧掉、被推入熔炉献祭……这种恨意积累下来,足以烧穿一个人的理智。他们无力直接反抗杜衡,但若能借我们的手,将杜衡和他的阴谋一起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极其残酷却也极其有效的复仇。他们或许不在乎大泓如何,甚至不在乎我们是谁,但只要我们是杜衡的敌人,帮我们就是打击杜衡。”
帐内安静下来,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厉晚仿佛能看到那个赤奴匠人低垂着头,眼中却燃烧着麻木下隐藏的刻骨仇恨,用一次故意的敲错锤子,进行着他此生最大胆、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反击。
“还有,”霍煦庭继续道,语气变得更加凝重,“那烬血甲的铸造之法,太过邪异阴毒。活人血祭,剥离生魂……这或许违背了他们族群信奉的某种东西,或者单纯触犯了身而为人的底线。参与其中,本身可能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煎熬。阻止它,哪怕只是尽一丝力,或许也能让他在死亡来临前,获得片刻心灵的平静,一种……微不足道的救赎。”
他顿了顿,看向厉晚:“甚至可能,他家乡还有牵挂的亲人,他隐约觉得,让这种邪恶的兵器流传出去,终有一天会祸及他的族人。毁了它,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厉晚轻轻吁出一口气,心中的那点困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理解。那工匠的行动,并非基于任何高尚的情操,而是根植于最赤裸的人性——对死的恐惧,对仇的执念,对自身罪孽的逃避,以及对所爱之人的最后牵挂。绝望到极致,反而能迸发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说到底,是绝望逼出了人性里最后那点不管不顾的狠劲。”厉晚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悲凉,“‘我活不成,你也别想好过’,‘我阻止不了,但总要让你痛一下’。”
霍煦庭默然点头,目光也投向角落里昏睡的赵猛,声音低了几分:“是啊,生死之间,最能逼出人的本相。有时是极致的恶,有时……是像这样扭曲却依旧存在的挣扎。”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更沉重的领域。他们两人,一个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公主,一个是年少便征战沙场的世子,生死于他们而言,本是寻常事。
“这些年,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厉晚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最普通的事实,“战场上,缺医少粮时,瘟疫蔓延时……有时候一片倒下去,都来不及看清是谁。最初还会噩梦,后来,似乎就麻木了。”
霍煦庭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知道这份“麻木”之下,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我也一样。”他接口道,“记得第一次带小队巡边,遇上西戎游骑,混战中亲手格杀了三人。回来后,看着洗了无数遍的手,总觉得上面还有血腥味,一夜没睡。现在……”他苦笑一下,“现在只怕算不清手上沾了多少血了。”
“但我们还活着。”厉晚转过头,看向他,“活下来的人,有时比死了更难受。要背着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要记住他们为什么死,要去做他们来不及做的事。”
就像她,活着是为了母亲和无数像母亲一样冤死的人。就像他,活着是为了守护这片无数同袍用血浸透的土地。
“有时会觉得,死反而简单干脆。”霍煦庭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少显露的疲惫,“一了百了,不必再殚精竭虑,不必再看这些阴谋算计、肮脏伎俩。”
“是啊。”厉晚轻轻应和,但随即眼神又锐利起来,“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恶人依旧逍遥,冤屈永远沉埋,想守护的东西风吹雨打。所以还得活着,还得站着,还得把这副担子扛下去。”
她顿了顿,像是问霍煦庭,又像是问自己:“你说,那些死去的人,会怎么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是希望我们忘了他们,轻轻松松地活,还是盼着我们记得,哪怕活得沉重些,也要把没走完的路走下去?”
霍煦庭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别人。但若我战死沙场,必是盼着我的同袍、我的兄弟,能替我多看看这太平盛世,能护住我们拼死打下来的安宁。若是含冤而死……”他的目光变得深沉,“那必定是盼着有人能撕开黑幕,还我清白,让害我者伏诛。”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两人都明白,他们就是那些“盼着”的人。他们肩上扛着的,是无数逝者的遗志和期盼。
“所以,不能倒。”厉晚轻声道,像是最终下了论断,“无论如何,得活下去,把事情做完。”
霍煦庭重重地点了下头:“嗯。”
简单的两个字,却重逾千斤。里面包含了对过往逝者的承诺,也对眼前彼此的承诺。
夜更深了。帐外的风似乎小了些。他们不再说话,各自沉浸在关于生死、责任与前路的思绪里。案上的灯油渐渐烧干,火光跳动了几下,最终熄灭,将一切都吞没在黑暗之中。
但在这片黑暗里,两颗背负着沉重过往却依然选择前行的决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