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得脸色发白,咽了口唾沫:“那……那张头儿您那次……”
“我?”老张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我命大,抱着一块风蚀岩,用皮裘把自己裹成个蚕蛹,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是沙子,差点就憋死过去。等风小了爬出来,整个商队几十号人,就活了仨。从那以后,我这胸口就跟这破风箱似的,一到变天就咳嗦。”他说着,还真就习惯性地咳了两声。
“所以啊,”他重新拿起弩箭,继续打磨,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别咋咋呼呼的。厉将军能带着几个人从这场风暴里全须全尾地回来,还摸到了……摸到了该摸的地方,”他话语微妙地顿了一下,“那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是天大的运气。伤?那太正常了。换你们去,十个脑袋都不够那‘黄龙’啃的。”
他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箭簇,仿佛那才是世间最紧要的事。但那平淡的叙述,却比任何夸张的形容都更让人体会到自然之威的可怕,也更能让人理解厉晚此番经历的凶险与不易。
大家一时悄无声息,再不敢轻易议论那场沙暴了。
李铁牛一副终于找到知音的得意,微微绽开笑意。
帐内只剩下老张头打磨金属的细微沙沙声,他那似乎永远也喘不匀的、带着哨音的呼吸声。
角落里,脸色惨白的毛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姐……将军她每次去看地形,都看得太细了……连老鼠洞都要扒开瞅瞅……”他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话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霍煦庭看着眼前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糙汉子,此刻却因为主将的伤势而显得如此不安,心中五味杂陈。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尽可能平稳:“诸位放心,厉将军确实伤得不轻,需要静养。御医说了,暂无性命之忧,但需些时日。眼下,军务由我暂代,还望各位兄弟能像辅佐厉将军一样,助我稳住局面。”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加重了几分:“如今外面流言纷纷,杜监军那边也盯得紧。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自己人越不能乱!厉将军将这支军队看得比命还重,我们不能让她伤着还要为营里的事操心。”
“世子这话在理!”王胖子猛地站起来,铜钎往地上一顿,“俺王胖子就认厉将军!将军信你,俺就信你!谁他妈敢在这个时候捣乱,老子第一个用这烧火棍捅穿他!”他胸膛起伏,情绪激动。
陈瞎子缓缓点头,那只独眼里闪烁着冷光:“厉将军待我等恩重如山。她不在,这营盘,得替她守好了。世子有何吩咐,尽管直言,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能拉得动弓。”
李铁牛咧嘴一笑,扯动脸上伤疤,显得有些骇人:“疤面熊就知道跟着厉头儿杀贼!现在跟着世子,一样!谁想趁将军病动歪心思,得先问问俺们弟兄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毛头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惨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坚毅。
小六子蹲在人群后面,一直没吭声,两只手绞在一起,眼神里全是焦虑和后怕。矿洞里的经历还像噩梦一样缠着他。
霍煦庭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稍安。厉晚带兵,靠的不是空泛的官威,而是实打实的恩义和本事,这些老兵油子或许不服别人,但对厉晚,是真心拥戴。
又安抚了众人几句,嘱咐他们各自回营稳定军心,霍煦庭特意点名:“小六子,你留一下。”
众人陆续散去,帐内只剩下霍煦庭和小六子两人。小六子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手指不安地抠着衣角。
霍煦庭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放缓了语气:“这次矿洞之行,你做得很好,胆大心细,立了大功。”
小六子抬起头,眼圈有点红:“世子……我……我就是怕……”
“怕是对的。”霍煦庭拍拍他的肩膀,“但怕完了,该做的事还得做。厉将军现在需要静养,有些事,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做,需要靠你。”
小六子愣了一下,看着霍煦庭严肃的眼神,下意识地挺直了瘦小的身板:“世子要我做什么?只要能帮到将军,我什么都敢干!”
霍煦庭压低了声音,几乎只剩气音:“杜衡。我要你帮我盯紧他,还有他身边那几个最亲近的人。”
小六子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但随即被一股狠劲取代。矿洞里那血腥恐怖的经历,杜衡心腹管事那狰狞的面孔,瞬间又涌上脑海。
“我……我怎么盯?他们看得紧……”小六子声音发颤,但不是因为害怕任务,而是因为仇恨。
“你机灵,身形小,不容易引人注意。”霍煦庭低声道,“不要靠近,远远地看着就行。记住他们每天都见了谁,去了哪里,尤其是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比如,有没有人偷偷往外送东西,或者见一些生面孔。特别是……和军械、仓库、信件有关的人和事。”
他盯着小六子的眼睛:“就像你在矿洞里找东西那样,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耳朵。发现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不要声张,不要擅自行动,立刻悄悄来告诉我。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明白吗?”
小六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心脏怦怦直跳。他知道这有多危险,一旦被杜衡的人发现,他绝对活不成。但他想起厉晚挡在他身前的样子,想起矿洞里那个惨死的赤奴匠人,想起刚才王胖子、陈瞎子他们的话,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
他重重点头,声音虽然还带着点颤,却异常坚定:“明白!世子放心!我……我一定盯死他们!绝不给将军和您丢脸!”
霍煦庭看着他稚气未脱却充满决绝的脸,心中叹了口气,还是个孩子,就要卷入这般凶险的漩涡。但他别无选择。
“保护好自己。”霍煦庭最后嘱咐道,“活着,才能做成事。”
小六子“嗯”了一声,像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营帐,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霍煦庭独自站在帐中,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眉头紧锁。他知道,让小六子去做这件事,无异于火中取栗。但眼下,他手中能绝对信任、又不引人注目的人,实在太少了。
这场暗战,已然升级。每一步,都走在刀锋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