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营里弥漫着一股铁锈、炭火和熟油的混合气味,白日里叮当作响的敲打声此刻早已平息,只剩下屋外呼啸的风声和偶尔炭火盆里哔剥的轻响。巨大的风箱偃息着,各式铁砧、模具和半成品军械在昏暗的月光下投出幢幢黑影,显得有几分阴森。
小六子缩在一个堆放破损盾牌和断戟的角落里,身上套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旧号褂,脸上抹着几道油灰,看起来和营里其他被派来干杂役的小兵没什么两样。他面前摊着一堆从沙暴后废墟里捡回来的、锈蚀严重的箭簇和矛头,正拿着个小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磨着上面的锈迹,眼睛却像偷油的老鼠,滴溜溜地扫视着整个匠作营。
他怀里贴身藏着个小布袋,里面是几块从黑风坳矿洞深处带出来的玄铁碎屑,边缘锐利,颜色暗沉,比普通铁石要重得多。厉晚给他的命令是,找机会比对营里正在使用的铁料,看能否找到更多关联。
营里大部分匠工都歇下了,只有两个老师傅还在角落里就着油灯修补一副铠甲,低声交谈着,抱怨着这鬼天气和永远干不完的活计。小六子耐心等着,直到那俩老师傅也捶着腰背起身离去,油灯被吹熄,整个匠作营彻底陷入黑暗与寂静。
他立刻像变了个人,矬子一扔,动作变得轻快而敏捷。他猫着腰,借助各种器械的阴影掩护,快速而无声地穿梭在工位之间。他仔细查看铁料堆,用手指捻起碎末凑到鼻尖闻,甚至用偷偷带来的小磁石测试吸引力,与他怀中的样本细细比对。大多数铁料都很寻常,与他带来的玄铁相去甚远。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确认营中常规军械与那邪门的玄铁无关外,一无所获。小六子不免有些气馁,蹲在一个熄了火的熔炉旁,皱着眉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绝非风声的异响从匠作营最里面的一个小隔间里传了出来。那里面平日堆些废弃料,少有人去。
小六子立刻屏住呼吸,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地摸了过去。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还有压抑着的、刻意放低的动作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近门缝。
只见杜衡那个尖嘴猴腮的心腹管事,正独自一人蹲在一个小泥炉前。炉子里烧着炭火,上面架着个小坩埚,里面不知熔着什么东西,发出暗红色的光。那管事神情紧张,时不时回头张望,手里拿着把铁钳,正从旁边一个布袋里,夹出几片残破的、似乎是从铠甲上拆下来的甲叶,投入坩埚中。
小六子瞳孔微微一缩。那些甲叶的色泽和厚度,与他怀中的玄铁碎屑极为相似!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借着坩埚的光亮,他清楚地看到,其中一片甲叶的内侧,似乎刻着模糊的字迹!那绝不是寻常甲叶该有的标记!
管事似乎很着急,不断用铁钳搅动坩埚,想让那些甲叶尽快熔化。他嘴里还低声咒骂着什么“该死的沙暴”“差点坏事”之类的话。
小六子心念电转。这是在销毁证据!必须拿到一点!
他环顾四周,隔间没有窗户,只有顶上有一道狭窄的、用于通风排烟的烟道隙。他立刻有了主意。
趁着管事又一次回头紧张张望门外时,小六子如同灵猴般轻盈地蹿出阴影,手足并用,飞快地攀上旁边堆放的一摞生铁锭,身子一缩,便钻进了那狭窄黝黑的烟道隙里。里面积满了厚厚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烟灰。
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在烟道隙里向前爬行,直到能隐约看到下方那小泥炉的光亮。烟灰呛得他眼泪直流,但他死死咬着牙。
下方,管事似乎觉得熔得差不多了,用铁钳夹起坩埚,准备将熔化的铁水倒入旁边一个准备好的模具里冷却处理。
就在他倾斜坩埚的刹那,或许是太紧张,或许是坩埚太烫手滑,几滴滚烫的铁水猛地溅出,其中一滴正巧溅在他手背上!
“哎哟!”管事痛得低呼一声,手一抖,整个坩埚差点脱手,小半勺尚未完全熔化的、粘稠的铁水混合物猛地泼溅出来,大部分洒在泥炉旁,但也有几点飞溅起来,竟直接射入了上方的烟道隙!
小六子吓得猛地一缩头,几点炽热的熔液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噗噗几声打在身后的烟灰里,瞬间凝固。
与此同时,下方传来“哐当”一声,坩埚终于还是掉在了地上,所幸不高,没有完全摔碎,但里面所剩不多的熔液洒了一地,迅速凝固成一片怪异的疙瘩。
管事捂着烫伤的手,又急又气,低声骂了几句,也顾不上检查烟道,慌忙收拾残局,用脚胡乱踢了些地上的废料盖住洒落的熔液,又赶紧将那个装着剩余甲叶的布袋扎紧塞进怀里,吹熄泥炉,匆匆离开了隔间。
小六子在烟道隙里又屏息等待了片刻,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隔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地上那摊被废料半掩的凝固物,还散发着微弱的余热和一丝红光。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来,落到地上。也顾不上满头满脸的烟灰,立刻蹲到那摊狼藉前,用手指快速而小心地拨开覆盖的废料。凝固的铁疙瘩形状不规则,边缘锋利,摸上去还烫手。
他的手指忽然触到一个硬物,似乎没有完全熔化。他心中一喜,仔细抠挖起来。那东西嵌在凝固的铁疙瘩里,费了他好大劲才抠出来。
那是一块半熔状态的金属牌,边缘已经熔化变形,但中间部分还算完整。就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勉强能看到上面残留的阳文刻字——“天监四年”“将作监”!
小六子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将作监!这是朝廷中央制造衙门的标记!这东西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杜衡心腹偷偷熔毁的甲叶上,其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铁证!
他立刻将这半块滚烫的腰牌紧紧攥在手心,那残留的余温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但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必须立刻交给将军!
他不敢再多留一秒,将腰牌死死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隔间,穿过沉睡的匠作营,闪身融入外面的夜色。
刚一出来,豆大的雨点就夹着冰雹砸了下来,狂风卷着沙土,打得人睁不开眼。暴风雨来了。
小六子什么也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黑暗中朝着厉晚偏帐的方向狂奔。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刺骨。怀里的腰牌却像一块火炭,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摔倒了无数次,满身泥浆,手和脸被枯枝划破,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终于,厉晚那顶偏僻的小帐出现在视野里,里面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帐前,却不敢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蜷缩在帐壁下,捏着鼻子,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被风雨声掩盖了大半的鹧鸪叫声。
三长一短,重复两次。
帐内的灯光似乎晃动了一下。片刻,窗户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小六子挣扎着站起来,将冻得僵硬发抖的手伸进怀里,掏出那块依旧带着他体温的腰牌,颤巍巍地从窗缝塞了进去。
“将……将军……证……证据……”他的牙齿疯狂地打着架,声音嘶哑微弱,几乎不成调,“匠作营……杜……杜衡的人……熔……熔带字的甲……腰……腰牌……”
话未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沿着帐壁滑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嘴唇冻得乌紫,意识开始模糊。
窗缝里,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迅速接住了那半块沉甸甸、沾着泥水和少年体温的腰牌,指尖在那清晰的“将作监”铭文上猛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