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的日子,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平静。杜衡那边似乎暂时收敛了爪牙,不再明目张胆地发难,转而用更加阴晦的手段窥探、渗透。霍煦庭则以协理身份,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军务,整顿防务,清查账目,将整个营盘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不给对方留下任何明显的破绽。
表面看去,风平浪静,甚至比厉晚主事时还要井然有序。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是两股巨大暗流的无声角力,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只等待一个足够分量的外力来将其打破。
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日,也给了霍煦庭更多理由出入厉晚静养的偏帐。请示、汇报、商议,一切都在合情合理、公事公办的框架内进行。但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帐内的气氛便在不经意间悄然变化。
他们依旧谈论军情,分析杜衡可能的动向,推演京中钦差到来的应对之策。但偶尔,在正事之余,也会有一两句短暂的沉默,或是对某个无关紧要细节的短暂交流。霍煦庭会下意识地将烛台挪到不直射厉晚眼睛的位置,厉晚也会在他因事务繁重而眉宇间带上倦色时,将手边温着的清水推过去一杯。
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战友信任的默契与关怀,在日夜相对的商讨与共患难的紧张中,如同悄无声息的藤蔓,悄然滋生,缠绕心间。两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却又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克制与距离,谁也没有越雷池一步,仿佛生怕一点多余的触碰,就会惊散这乱世中难得的一丝温存,更怕会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日午后,霍煦庭又来帐中汇报新一批军械的清点情况。他站在榻前,将几卷账簿递交给厉晚过目。厉晚接过,低头仔细翻阅,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或许是因为看得太过专注,或许是起身接账簿时动作稍急,她正欲调整一下坐姿,手肘无意间碰到了矮榻边沿放着的一个半空的药碗。
药碗一晃,眼看就要倾覆。
旁边的霍煦庭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迅疾地伸手去扶那药碗。而厉晚也同时下意识地侧身欲避。
两人的动作撞在了一起。
霍煦庭的手稳住了药碗,避免了药汁泼洒。但这一下碰撞,力道却不小,正好撞在厉晚的肩侧。
厉晚闷哼一声,身体被撞得向后微微一仰。就在这一瞬间,她颈间那根因为常年佩戴而有些旧损的丝绳,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拉扯,猛地绷断!
一枚温润莹白的玉佩,倏然从她松开的衣领间滑脱,在空中划出一道细微的弧线,向下坠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厉晚甚至来不及反应,眼中只来得及掠过一丝惊急。
电光石火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在玉佩即将砸落榻沿的前一刻,将其稳稳地捞在了掌心。
是霍煦庭。
一切只在呼吸之间。帐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两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霍煦庭松了口气,低头看向掌心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下意识地便欲递还给厉晚。他的指尖自然而然地抚过玉佩表面,感受着那细腻冰冷的触感。
然而,就在指尖触及玉佩上雕刻纹路的刹那,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那玉佩的质地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温润无瑕。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那雕刻的纹样——正面是盘绕矫健的蟠螭,形态古拙而充满力量,细节处理得极其精妙,鳞爪须髯,栩栩如生;翻过背面,则是一簇柔嘉花,花瓣层叠舒展,线条流畅灵动,仿佛能闻到幽香。
这种蟠螭与柔嘉花结合的纹样,极其罕见,绝非民间匠人所能企及,更非寻常富贵人家可用。那蟠螭的形态,那柔嘉花的刻画方式,尤其是边缘处那种独特的、近乎完美的抛光与微微内敛的弧度……
霍煦庭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少年,随母亲入宫向皇后请安时,曾在某位备受宠爱的妃子宫中,惊鸿一瞥见过类似纹样的玉饰。母亲后来曾低声告诫他,那是内廷造办处顶尖匠人的手笔,特有的“柔嘉”纹,非份位极高、且得圣心者不能享用。
这玉佩……这工艺……这纹样……
一股巨大的疑窦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他的全身。厉晚?一个边军将领?如何会有这般明显带着宫廷内造特征、甚至可能与当年那位宠妃相关的玉佩?
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诸多念头,但脸上却硬生生控制住了所有情绪外露,没有丝毫波澜。他极其自然地将玉佩递到厉晚面前,语气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方才惊险带来的歉意:“将军,您的玉佩。”
仿佛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他又随口温和地补了一句,目光落在玉佩上,带着纯粹的欣赏:“好精致的玉佩。”
厉晚在他接住玉佩的那一刻,眼神便微微一凝,紧紧盯着他的反应。此刻见他神色如常,语气自然,她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才稍稍放松。她伸出手,飞快却又不失稳重地从他掌心取回了玉佩,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的皮肤,带着一丝微凉。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随即语气淡然,甚至刻意带上一点不甚在意的意味:“多谢世子。这只是一块灰石头,不过是家母留下的寻常旧物,让世子见笑了。”
她说着,便自然地将玉佩收入怀中贴身处,动作流畅,看不出任何异常。
霍煦庭点了点头,不再看向那玉佩,转而关切地问:“方才末将鲁莽,可撞伤了将军?”
“无妨。”厉晚摇摇头,重新拿起榻上的账簿,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我们继续吧。”
霍煦庭依言继续汇报军械情况,语气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惊心动魄与内心巨震从未发生过。
然而,自那日后,霍煦庭却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留意。他注意到,厉晚对那枚玉佩的珍视程度,远超寻常。她虽不再佩戴在外,但他几次偶然瞥见,她都会在不经意间用手轻轻按一按胸口存放玉佩的位置,尤其是在她凝神思考或情绪略有波动之时。那眼神里流露出的,绝非仅仅是对一件“家母遗物”的怀念,那里面掺杂着更复杂、更沉重的情感,一种深切的眷恋,一种刻骨的悲伤,甚至……一种仿佛支撑着她一路走来的执念。
这绝非普通家传玉佩那么简单。
霍煦庭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但他选择了沉默。他将所有的疑问和震惊都死死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从未向任何人流露,也从未向厉晚追问过半句。
他尊重她,也隐约感觉到这背后或许牵扯着极大的秘密和伤痛。在真相大白之前,他选择等待,选择用行动去守护,而不是用追问去触碰她可能还未准备好的领域。
帐内,烛火依旧,两人继续商讨着军务,但有些东西,已然悄然不同。平静之下,涌流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