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炭火驱散着边关夜寒,却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凝重。惊马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朝廷钦差将至的消息又如同悬顶之利剑。
霍煦庭用铁钳拨弄了一下炭块,火星跳跃起来,映亮他紧锁的眉头。“孙藐此行,名为犒军,实为问罪。惊马冲撞虽未造成大患,但姚党必会借题发挥,弹劾将军治军不严、营纪涣散。我们需得谨慎应对。”他声音低沉,条分缕析,“其一,需严密监控钦差一行在军中的动向,杜绝任何再生事端的可能,让其无处挑剔。其二,即刻整肃军纪,尤其是仪容、巡防、操练,务必做到井井有条,让孙藐看到的是一支铁律之师。其三,也是关键,”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厉晚,“需准备好一套说辞,将惊马事件定性为意外,或是……若能查到些许姚家做手脚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是推测,也可反将一军,至少能搅浑水,让孙藐不敢轻易下结论。”
他的分析不可谓不周到,从军事布防到内部整顿,再到舆论应对,都考虑到了,沉稳锐利,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说完,帐内暂时只剩下炭火的轻响和帐外呼啸的风声。
厉晚静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茶盏沿口摩挲。直到霍煦庭语毕,帐内只剩下风声与火响,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最深处的情绪。她才缓缓抬起眼。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能穿透千山万水的锐利,让霍煦庭心头无端一紧。
“煦庭所谋,皆是稳住当下军中之策,甚好。”她开口,声音平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不是在推测,而是在陈述已然发生的事实,“然则,此番风波之根,不在边关,不在惊马,甚至不在我厉晚是否治军有方。根源,在庙堂之上,在那张珠帘之后,在那张宰相公案之前!”
霍煦庭微微一怔。
她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钉,砸入霍煦庭耳中。
她稍作停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帐幔,似乎已望见了千里之外波谲云诡的帝都。
“当今陛下年幼,太后垂帘,姚相秉政,此乃天下皆知。陛下聪慧,非庸碌之主,奈何羽翼未丰,纵有乾坤之志,亦只得藏拙示弱,隐忍以待天时。如今这朝廷,说是萧家的朝廷,不若说是他姚家的朝廷!”
她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与冰冷。
“杜衡是何人?姚相门下奔走之徒,心腹之犬!姚相将他塞到这西北来做监军,所图为何?不就是想将这十万边军,慢慢变成他姚家的私兵吗?此次惊马,不过是个由头,一个他们等了许久、正好借题发挥的由头!”
“孙藐此番前来,他手持的圣旨,盖的是皇帝的玉玺,唱的却是姚相的词儿!陛下或知其意,或不得已而为之,总之,这非陛下本意要深究我的过错,而是姚相要借陛下之名,行削权夺柄之实!若能借此机会,找到哪怕一丝错处,便可顺势将我架空,将这征西将军的位置,稳稳当当地交到杜衡手里,这便是他姚相的上策!”
“即便找不到错处,”厉晚冷笑一声,“也能借此敲打震慑于我。若我是个软骨头的,见朝廷如此态度,见姚相势大,或许就转了风向,投靠过去,那他姚相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一员掌兵的大将,岂不更是意外之喜?这便是中策。”
“至于孙藐此人,”她话锋一转,对其人剖析入微,“官居门下侍郎,听着清贵,却并非姚相核心班底。此人能爬到如今位置,靠的不是经天纬地之才,而是揣摩上意、左右逢源的功夫。他此行,心思复杂得很。既想办好姚相交代的差事,以此作为进阶之梯;又深知陛下虽年幼却非庸主,姚相虽势大却非铁板一块,故而又不敢将事情做绝,生怕今日逼反了边将,明日朝局生变,他便里外不是人,成了替罪羔羊。此人性情,狡黠有余,而决断不足,更无破釜沉舟的胆魄。看似威风八面的钦差,实则是个首鼠两端、战战兢兢的走钢丝之人。”
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语气愈发冷峭。
一番话,如长河奔涌,将千里之外的朝堂格局、权力博弈、人物心性,剖析得淋漓尽致。其视野之开阔,对中枢权力运作洞察之深刻,对关键人物把握之精准,绝非一个寻常边将所能企及。这分明是曾在权力核心浸淫已久,方能养出的格局与眼力。
霍煦庭听得心中骇浪翻涌,他怔怔地看着厉晚,火光下她侧脸的线条坚毅而冰冷,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用冰雪和钢铁铸就。先前种种疑窦再次涌上心头,而且愈发强烈。
他压下心头剧烈的震动,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与探究,轻声问道:“将军……对京中局势、对庙堂人物,竟能洞悉至此?”
话音甫落,帐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厉晚摩挲着茶盏的手指倏然停住。
她抬眼,看向霍煦庭。那眼神在瞬间变得极为锐利,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但仅仅一瞬,便复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她微微垂下眼睑,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纵论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无非是身处边关,看得多了各地塘报,听得多了南来北往之人的议论,闲暇时胡思乱想,拼凑出些粗浅见识罢了。边塞无事,总要自己寻些事做,当不得真。”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投向帐外呼啸的风沙。“眼下最紧要的,仍是依你方才所言,整肃营防,谨守规矩,让那位首鼠两端的孙藐,找不到任何发作的借口。至于京城里的风往哪边吹……”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淬着一丝冰冷的铁意。
“眼下,还吹不到我这西北军寨。”
话虽如此,但那刻意轻描淡写的掩饰,又如何能完全消除方才那惊鸿一瞥所带来的震撼?霍煦庭不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厉晚沉静的侧脸。
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深邃的暗流与过往?她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再难平息。帐外风声更紧了,呜咽着掠过辕门,仿佛也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