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里,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寒意。不是天气带来的冷,而是从舆图上、从接连不断的噩耗里渗出的冷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厉晚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身形挺拔如松,纹丝不动。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些代表灼瞾大军的红色箭头上。那些箭头像几把烧红的刀子,蛮横地刺入大泓西北境的腹地,势头凶猛。帐内将领分坐两侧,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无人交谈,偶尔能听到一声压抑的轻咳,或是焦躁地调整坐姿时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风和更凛冽的消息。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污渍和干涸血点的探马踉跄步入,单膝跪地,声音因疲惫和惊悸而嘶哑:“报!大将军!灼瞾前锋已破贺真堡!守将段炽跋将军……力战殉国!”
帐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探马喘了口气,脸上恐惧未消,继续道:“敌军攻势极猛,尤其……尤其那一支打着赤红旗号的步卒,约莫千余人,他们……”他喉结滚动,仿佛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景象,“他们身上的甲胄怪异,色如凝固的鲜血,我们的刀剑砍上去,竟难伤分毫!箭矢射中,也大多崩飞!他们就像、就像铁铸的怪物,直冲上来,我们的弟兄……死伤惨重!”
“烬血骑兵。”
坐在左侧的一位老将喃喃道,声音干涩。这个名字像是一块冰,滑入每个人的衣领,让人不由得一颤。帐内的气氛更加凝滞,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先前只是风闻,如今却被前线溃兵的血淋淋地证实。刀剑难伤,这仗还怎么打?恐慌像无声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一些将领的心头。
“可看清楚了?果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右侧一名性如烈火的虬髯将领猛地站起身,声若洪钟,带着不甘的质疑。他是霍煦庭,厉晚麾下以勇猛着称的骁将。
探马抬头,脸上混杂着血污和尘土,眼神却异常肯定:“霍将军,小的看得真切!弟兄们拼死用刀劈、用枪刺,最多在那甲上留下几道白印,火星四溅,却破不开!反倒是他们,力大无穷,不知疲倦般……我们,我们挡不住啊!”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是一种面对无法理解、无法战胜的敌人时的绝望。
霍煦庭脸色铁青,重重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颓然坐下。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所有目光都悄悄投向了始终沉默的厉晚。他依旧看着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失陷的城镇,最终停在朔戟城的位置。他的侧脸线条坚硬,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微微抿紧的嘴唇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良久,他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都听到了?”厉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灼瞾二十万大军,挟邪甲之利,来势汹汹,欲一举吞我西北。”
他踱步到炭火盆边,拿起铁钳,轻轻拨弄着里面的炭块,火星跳跃起来,映亮他深沉的眸子。“我军新败,士气受挫。敌军,尤其是那烬血甲营,锋芒正盛。此时此刻,若出城浪战,或是固守外围据点,无异于以卵击石,正遂了灼瞾主帅乌维禅的心愿,他巴不得我们出去,好用那邪甲碾碎我们的精锐。”
“大将军!”另一位将领忍不住开口,语气焦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朔戟城虽坚,但若任由他们合围,困也能困死我们!”
“谁说要眼睁睁看着?”厉晚放下铁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重回舆图前,手指点着那几个巨大的红色箭头,“他们想要速战,我们偏不给。他们仗着邪甲锐气正盛,我们偏要挫掉他们的锐气!”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传令!”
帐内所有将领唰地一声全体起立,凝神待命。
“第一!朔戟城即刻起进入战时戒备,加固城防,囤积滚木礌石火油!所有士卒,轮番上城值守,不得有误!”
“第二!”他的手指从舆图上划过,“放弃边境所有小型军堡、哨所!守军全部撤回朔戟城。放弃区域,实行坚壁清野!带走所有能带走的粮草、军械,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水井……”他顿了顿,声音冷硬如铁,“一律投毒或填埋!”
此令一出,帐内一阵轻微的骚动。放弃疆土,烧毁粮草,填埋水井,这每一步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尤其对于那些驻守当地多年的将领来说,更是难以接受。
“大将军!三思啊!”老将痛心疾首,“那些堡垒、粮草,都是我们多年经营……”
“舍不得?”厉晚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舍不得几座空堡,几捆粮草,准备用多少儿郎的性命去填?填不填得满乌维禅的胃口?填不填得穿那烬血甲?”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砸在众人心上。
他环视众人,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要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一时的意气!我们要的是最终打赢这场仗,保住整个西北!现在把地方让给他,把一片白地、一座座空城让给他!让他占!让他二十万大军挤在朔戟城下,看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拉长他们的补给线,拖慢他们的脚步,消耗他们的锐气和粮草!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他目光最终落在霍煦庭身上:“霍将军。”
“末将在!”霍煦庭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你部骑兵,负责掩护撤离,监督坚壁清野之执行。若有延误、或是资敌行为,军法不容!”厉晚的命令斩钉截铁。
“末将遵命!”霍煦庭没有任何犹豫,眼中虽有不甘,但对厉晚的决断有着绝对的信任。
厉晚微微颔首,再次看向舆图,目光投向那遥远而隐蔽的边境山脉。“避其锋芒,挫其锐气,只是第一步。要彻底扳回局面,光挨打不行,还得找到机会,打回去,打在他的七寸上!”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模糊,众将有些疑惑,但见厉晚没有深入解释的意思,也不敢多问。唯有站在稍后位置、一直沉默的白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刚刚将一份关于姚家与灼瞾勾结、秘密经营矿场的确凿证据,呈交给了厉晚。那矿场的位置,正在那一片山脉之中。
“诸位,”厉晚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沉静的力量,“我知道诸位心中憋屈,我亦如此。但打仗,不能只凭血勇。今日之退,是为了明日更狠地前进。今日之忍,是为了将来不必再忍。执行命令吧!”
他没有提高声调,也没有激昂慷慨,但那平稳的语气里蕴含着绝对的自信和决断力,像一块砺石,暂时压住了帐内浮动的恐慌和焦虑。
“末将等遵令!”众将齐声应道,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坚定。
将领们鱼贯而出,各自带着沉重的任务和一丝模糊的希望。帐内只剩下厉晚和几名亲卫。他重新走到舆图前,指尖精准地点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山谷位置,那里,是私矿所在。
他凝视着那一点,眼神锐利如鹰,低不可闻地自语:“乌维禅,你的锋芒,就先在朔戟城下慢慢磨吧。你的命脉,我亲自去断。”
炭火盆里,最后一块炭轻轻爆裂,帐内光影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