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喧嚣与混乱,随着杜衡被押下、孙藐被“请”去休息、众将得令各自奔赴防区而逐渐平息。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余悸,混合着血腥军情带来的焦灼和权力更迭产生的暗流。
白恒并未立刻离开。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两名心腹亲兵守在帐外。炭盆重新添了炭,火苗舔舐着新柴,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两人沉静却各怀心思的面容。
“今日之事,你处理得极好。”白恒开口,声音比方才在众人面前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更显慎重。他指的是厉晚在接旨和被夺权时的极度冷静,以及霍煦庭在关键时刻精准发难、搅乱局面的果决。
厉晚微微摇头,目光仍落在跳跃的火光上,仿佛能从中看出遥远的战场态势。“若非大将军及时赶到,此刻营中怕是已血流成河。”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后怕。
白恒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那信封纸质粗糙,边缘略有磨损,显然经手多人且历时不少。他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用两根手指按在信封上,目光凝重地看向厉晚。
“杜衡虽除,但其背后根蔓,远未动摇。”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押送军粮途中,我的人截获了此物。来自姚相心腹,送往灼曌国赫连孤将军府的。”
厉晚的视线终于从炭火上移开,落在那封密信上。她的眼神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于心的锐利。
白恒将信推到她面前的矮几上。“你看看。此事关乎太大,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如何处置,你……自行决断。”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起身,拍了拍沾染风尘的披风,大步走向帐外。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帐内只剩下厉晚一人,以及那封静静躺在矮几上的密信。
她没有立刻去拿。帐外隐约传来军队调动的号令声、马蹄声、脚步声,整个大营如同骤然惊醒的巨兽,开始咆哮着运转,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而这帐内的一隅,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良久,厉晚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粗糙信纸。她拆信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清晰,用的是两国边境常见的暗语写法,但内容却惊心动魄:
“豕鸣隘西北七十里,鬼戎峪,丁号矿洞,新出一批‘黑石’,质地上乘,已按赫连孤将军要求,淬炼成玄铁粗坯……本月十五,子时,走青髓河道,以运粮船为掩护,抵赤峰嘴……届时请将军派人于狼烟为号处接应……此次数目巨大,需加派高手押运……姚相嘱托,事关重大,万勿有失……”
下面还附有一张简易的路线图,标注着接头的暗号和地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厉晚的心上。但这敲击,并非带来慌乱,而是将她脑海中之前所有零碎的、模糊的线索,瞬间砸得严丝合缝,清晰无比!
鬼戎峪!丁号矿洞! 青髓河道!赤峰嘴! 狼烟为号!
这些地名、路线、方式,与她之前派出褚阿大、小六子等人冒死查探回来的零碎信息,完全吻合!甚至更为详细、更为确凿!
她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推断,此刻在这薄薄一张纸面前,得到了最残酷、也是最有力的证实。
姚家。果然是姚家。
不仅仅是贪墨军饷,不仅仅是排除异己。他们竟然胆大包天至此,私开矿藏,盗采国之重器玄铁,更与敌国勾结,将这些足以打造精锐兵甲、直接影响边境战力的战略物资,偷偷卖给正在与大泓交战的灼曌国!
这是通敌!
这是叛国!
帐外的寒风似乎也透帐而入,吹得厉晚指尖发冷。但她胸腔之中,却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开始燃烧,越烧越旺。
她想起那些因为装备老旧、刀剑不利而战死沙场的士卒; 想起那些因为粮草被克扣而面黄肌瘦、甚至冻饿而死的辅兵民夫; 想起杜衡那副贪婪又倨傲的嘴脸; 想起京城之中,那珠帘之后,姚相那看似温和实则毒辣的笑容。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们姚家的权位?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就可以视十万边军性命如草芥?就可以将这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当作他们私相授受的筹码?!
厉晚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炭火的热度和边关风沙的粗粝。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决断和锐利。
她将密信仔细地、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放入贴身的暗袋之中。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不是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证据,而只是一份普通的军报。
她知道白恒为何将此信交给她,而不是公然处置。姚相树大根深,在朝中党羽众多,仅凭这一封信,若无绝对把握,很难将其彻底扳倒,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引来更疯狂的反扑。眼下大敌当前,稳定军心、击退灼曌大军才是第一要务。
而这份证据,以及它所印证的所有情报,则是一把钥匙。一把能精准找到敌人七寸的钥匙。
私矿的位置、运输的路线、接头的方式……一切都已明了。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厉晚站起身,缓步走到帐壁那幅巨大的西北舆图前。牛皮鞣制的地图略显陈旧,边角处已有磨损,上面用浓淡不一的墨色勾勒出蜿蜒的山脉、曲折的河道以及散布的关隘城池。
她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如同最精准的墨笔,缓缓扫过图上山川河流的每一道褶皱。那目光掠过象征朔戟城的醒目标记,划过代表边境线的模糊地带,最终牢牢定格在一片用朱砂细细标注出的、地势尤为险峻复杂的区域——鬼戎峪。
她的视线在那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标注的小径、河谷间反复巡弋,手指无意识地虚悬在图上方,仿佛正在脑海中推演着一条条进攻与撤退的路线,衡量着每一处可能埋伏或受阻的风险。周遭的一切喧嚣似乎都已远去,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已浸入这片决定生死成败的山川格局之中。
最终牢牢钉在了“鬼戎峪”和“赤峰嘴”这两个点上。
外面的战鼓声和号角声越来越密集,灼曌大军的威胁迫在眉睫。
但此刻,在她心中,另一场更加隐秘、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斗,也已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