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城的北门在深夜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如同巨兽谨慎地吐息。没有号角,没有火把,冰冷的月光洒在门前空地上,映出一片惨白。
一支黑沉沉的队伍如同涓涓细流,从门缝中悄然涌出,又迅速融入更广阔的黑暗中。人数不多,仅五百余众,却是个个精悍,气息沉稳。这便是厉晚麾下最锋利的尖刀——朔戟锐士。
人人口中横衔着一枚削磨光滑的硬木“枚”,防止发出任何声响。战马的四蹄都被厚实的粗麻布层层包裹,再用皮索紧紧捆扎,踩在砂石地上,只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响。所有的甲片交接处都用布条缠紧,兵刃牢牢固定在鞘内或背上,避免一丝一毫的碰撞。
厉晚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她穿着一身毫无反光的深青近墨的劲装,布料质地紧密,便于行动且不易发出摩擦声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并非华美款式,而是厚实耐磨的军中式样,下摆裁短,以免羁绊脚步。
斗篷的兜帽被拉得很低,帽檐的阴影彻底掩盖了她的发髻和额头,只勉强露出鼻尖以下冷峻的线条和紧抿的唇。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隐蔽之中,唯有那双眼睛无法被完全遮掩。它们在兜帽的深影里灼灼生光,锐利得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鹰隼,冷静、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洞察力,不断扫视着前方未知的黑暗,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或地形的细微变化。这双眼睛,成了这片沉默行进队伍最醒目的标识,也是所有锐士心中无声的指引。
她身侧紧跟着伤愈不久的赵猛,他行动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但眼神却凶悍如受伤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瘦小的小六子像只灵猫般窜前窜后,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为队伍指引着最隐蔽难行却最能避开耳目的路径。
队伍最后,是沉默如山的朔戟锐士。他们彼此间靠着手势和眼神交流,动作迅捷而默契,如同一架精密的杀戮机器,在暗夜中无声地运转。
他们离开朔戟城后,并未走向通常通往边境的大道,而是径直向北,扎进了那片广袤而荒凉的戈壁丘陵地带。
一进入荒漠,真正的考验才开始。夜间的风毫无遮挡,卷着沙砾,如同冰冷的锉刀,刮在人的脸上、手上,生疼。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流沙和硌脚的碎石。被包裹的马蹄踩上去,依旧会陷下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都让人心头一紧。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被刻意压得很低,以及风过耳畔的呜咽。队伍排成一列长蛇,紧紧跟着前方同伴的背影,在起伏的沙丘和嶙峋的怪石间快速穿行。小六子的作用此刻凸显无疑,他总能找到相对坚实的下脚处,引领队伍绕过容易陷住的流沙坑,从两座沙丘之间最狭窄的缝隙穿过。
速度,是厉晚一再强调的。他们必须赶在灼曌大军做出反应之前,赶在可能的援军抵达鬼戎峪之前,完成致命一击。每个人的体力都在被急速消耗,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冷风吹透,带来刺骨的寒意。但没有人掉队,没有人抱怨,只有一双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和咬紧木枚的牙关。
途中经过一片低矮的枯胡杨林,厉晚抬起手臂,做出一个手势。整个队伍瞬间停下,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悄无声息地隐入树木的阴影之中,连战马也似乎懂得了指令,喷着白汽,却不再挪动蹄子。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伴随着模糊的说话声,是灼曌的一支巡逻小队正从不远处的丘陵脊线上经过。所有朔戟锐士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伏得更低,手默默按上了兵刃。厉晚的目光冷冷追随着那队模糊的火把光点,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另一侧的山坡后,才轻轻一挥手,队伍再次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前进。
一夜疾行。当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蟹壳青时,他们已深入荒漠腹地。身后的朔戟城早已不见踪影,四周只有望不到边的黄沙和灰黑色的岩石。
厉晚再次抬手止住队伍,指向一片背风的巨大岩壁。“歇息两刻。饮水进食,不准生火。马匹喂料饮水,检查蹄布。”
命令通过低沉的气音和手势迅速传递下去。士兵们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有人负责警戒,爬上岩壁高处,匍匐在岩石后,警惕地注视着远方。其余人则靠着岩壁坐下,取出冰冷的干粮和皮水囊,默默地咀嚼吞咽。战马被牵到避风处,卸下口枚,喂以豆料和清水,仔细检查蹄上的包裹是否完好。
厉晚也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接过赵猛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她目光扫过或坐或卧的士兵们,虽然疲惫难以掩饰,但纪律依旧严明,无人喧哗。
小六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将军,再往前大概三十里,就进入鬼戎峪的外围山区了。那边小路更难走,但能完全避开他们的巡哨范围。”
厉晚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张已被摸得发软的舆图,就着微弱的晨光,再次确认路线和几个关键的标记点。
赵猛检查完自己的伤势和装备,走到厉晚身边,哑声道:“将军,弟兄们状态还行,撑得住。”
“嗯。”厉晚收起舆图,目光投向东方那越来越亮的天际线,“天亮后,更难隐蔽。接下来这段路,才是真正的考验。”
两刻钟转瞬即逝。不需要催促,所有士兵已自动整理好装备,重新衔枚,牵好战马。
厉晚站起身,斗篷上沾满了沙尘。她最后看了一眼来路,那里只有一片苍茫的灰黄。
“走。”
没有多余的字眼。黑色的队伍再次开拔,像一股沉默的铁流,向着边境山脉那片更加狰狞、也更加危险的阴影,坚定不移地潜行而去。身后的沙地上,留下的足迹很快就被永不停息的风沙悄然抹去,仿佛从未有人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