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厚重的墨色绒毯,缓缓覆盖了朔戟城及其周边连绵的营帐。
白日的酷热渐渐消散,被边塞特有的、带着寒意的晚风所取代。
星子稀疏地钉在深邃的天幕上,一弯冷月洒下清辉,勾勒出营帐、栅栏和哨塔模糊的轮廓。
若是寻常城池,此时早已万籁俱寂,沉入梦乡。
但朔戟城的军营,却并未就此沉寂。
按照厉晚颁布的新轮值休整令,一部分白日经过激烈操练或担任警戒任务的队伍已获准歇息,营区深处传来了阵阵起伏的鼾声。
然而,在指定的几片区域,篝火却被特意拨弄得更加旺盛了些。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夜晚的寒气,映照出一张张专注而疲惫的脸庞。
夜幕低垂,朔戟军营并未被寂静吞没。按照厉晚的军令,一部分兵士的任务与众不同——他们无需急于就寝,而是奉命制造“噪音”。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个个专注的身影。没有喧哗吵闹,只有一片沉重而富有韵律的金属劳作之声。
这片看似杂乱的声浪,实则妙用无穷。
于内,这持续不断的、充满力量感的声响,如同军营强壮而平稳的心跳,驱散了夜色容易带来的孤寂与疑虑。它无声地告诉每一个士兵:备战从未停止,大军时刻清醒。士卒们沉浸在这熟悉的劳作声中,白日的振奋得以延续,疲惫被一种沉稳的斗志所取代,对胜利的信念在这共同的节奏里悄然加固。这噪音,是鼓舞士气的战鼓,是凝聚人心的纽带。
于外,这片隐约可闻的、昭示着旺盛精力和充分准备的喧嚣,顺着夜风飘向远方的灼曌大营,则变成了另一种意味。它如同无形的搔扰,提醒着敌人,他们的对手正彻夜不眠地磨利爪牙,随时可能发起致命一击。这声音折磨着那些惊魂未定的灼曌士兵的神经,加剧他们的猜忌和不安,让他们在冰冷的帐篷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这噪音,便是无形的箭矢,进行着彻夜的心理袭扰。
这特意制造的“噪音”,是厉晚手中一把无形的利器,内外兼修,于无声处听惊雷。
没有喧哗,没有交谈,只有一种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属于金属和磨砺的声响。
在一堆篝火旁,二三十名重步兵围坐成圈。
他们卸下了胸甲和臂甲,只穿着单衣,每人膝上都放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厚重锋利的战刀或长柄斧。
脚下放着盛水的木盆和粗糙的磨石。
“噌……噌……沙……沙……”
磨石反复划过刀锋的声音单调而持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锐利感。
士兵们眼神专注地盯着刀刃,感受着每一次摩擦带来的细微变化,不时用手指轻轻试探锋口,然后蘸点清水,继续打磨。
偶尔有人的刀锋相交,发出清脆短促的“锵”的一声,立刻会引来带队什长警告的眼神。
很快,那单调的“沙沙”声便又成为主旋律。
另一处,几名弓弩手正小心地检查着各自的弓臂和弩机。
手指拂过紧绷的弓弦,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有人用特制的油脂细细擦拭着弩机的每一个机括,确保其灵活可靠。
拆卸、清理、组装,动作熟练而轻柔,偶尔有金属部件磕碰,发出“咔哒”的轻响。
篝火旁,一群士兵盘腿而坐,修补白日操练磨损的皮甲和盾牌。将一面破损的皮盾搁在膝上。他眯着眼,就着跳跃的火光,将一根穿着麻线的粗针用力扎进厚实的皮革里。针尖穿透时遇到不小的阻力,发出沉闷的“噗”声。待针鼻从另一面冒出,他便用粗壮的手指捏住,猛地向外一拽。麻线紧紧咬过皮革的纤维,发出持续而短促的“嗤……嗤……”声,每一声都伴随着皮子被勒紧时细微的变形。那声音干涩而有力,带着一种修补残缺的固执节奏。
铁锤轻轻敲打着盾牌上松动的铆钉,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同某种原始的打铁节奏。
军官们也参与其中。
一名队正就坐在士兵中间,手里同样拿着一块磨石,打磨着自己那把刃口已有不少缺口的横刀。
他磨得极其认真,仿佛那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命令和榜样。
这些声音单独听起来并不响亮,甚至有些琐碎。
但当数百人同时在火光下进行着同样的作业时,那无数细碎的“沙沙”声、“咔哒”声、“叮当”声、“嗤嗤”声便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充满力量感的背景音浪,笼罩着这片营地。
这声音并不悦耳,甚至有些嘈杂,但听在值守哨兵的耳中,听在那些刚刚躺下、尚未睡熟的士兵耳中,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烦躁。
它仿佛一种宣告,一种提醒:战斗并未远离,准备从未停止。
它驱散了夜深人静时容易滋生的胡思乱想和莫名恐惧,用一种实实在在的、充满劳作意味的声响,填满了夜晚的空隙。
一个刚换岗下来的年轻哨兵,揉着酸涩的眼睛走回营区,听到这片熟悉的“噪音”,他脸上紧绷的神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
他看了一眼那些在火边磨刀的同伴,默默走到自己的铺位旁,也抽出自己的兵刃,加入其中。
没有人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在这片充满战意和准备的“噪音”中,白日的顺口溜,雷巨轰的话语,似乎都融入了每一次摩擦、每一次敲击之中。
对敌人的恨,对胜利的渴望,对活下去的执着,都化作了手下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
仇恨不再是虚无的口号,而是被磨得越来越锋利的刀口;
复仇不再是遥远的呐喊,而是被擦拭得锃亮、一触即发的弩机。
这夜的“噪音”,是朔戟军营独有的安眠曲,也是磨利爪牙、准备下一次扑击前的低沉嘶鸣。
它让整个营地如同一头假寐的猛兽,即便在休息,肌肉也依然紧绷,时刻保持着能瞬间暴起伤人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