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城东北三十里,赭脊坡。
此地名不虚传,一道绵长而平缓的土坡如同巨兽的脊梁,沉默地匍匐在苍茫大地之上。坡顶开阔,视野极佳,足以俯瞰大半原野。坡底则紧邻着玄水河的一条支流,水流虽不甚湍急,却足以形成一道天然的障碍,护住了大军的后方与一侧翼。左右两侧地势略有起伏,生长着些低矮却坚韧的灌木丛,不足以隐藏大军,却能对骑兵的全力冲刺造成些许阻碍。
厉晚勒马立于坡顶,朔风卷动她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她目光如冷电,缓缓扫过这片她亲自选定的战场,每一个细节都已刻入脑中。这里,便是她为灼曌大军准备的坟场。
“布阵。”她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风声,传入身后肃立的传令兵耳中。
令旗挥动,号角依序吹响,低沉而苍凉。
寂静被骤然打破。
没有激昂的战鼓,没有嘹亮的号令,只有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呼哨如同锋利的刀片,划破了铁脊坡上空的凝重。下一刻,整个泓军便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瞬间唤醒,又像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杀戮器械,内部的每一个齿轮和轴承都开始了冰冷而高效的咬合运转。
大军的核心,如同磐石般沉淀在坡地中后部。最先到位的是重装步兵。他们身材魁梧,披着沉重的札甲,手持几与人高的巨型盾牌。盾牌边缘包裹铁皮,底部削尖。这些巨盾被紧密地连接起来,一层,两层,三层……转瞬间便形成了一道横贯坡腰、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钢铁堤坝。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那是包裹着铁甲的靴底一次次坚定地踩踏在土地上的声音。他们沉默地向前移动,巨大的盾牌相互磕碰,发出“铿、铿、铿”的沉重金属撞击声,这声音并不杂乱,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节奏感。到达指定位置后,伴随着一声声短促的喝令和胸腔发力的低吼,盾牌底部被猛地顿入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巨锤砸地,旋即稳稳立住。
紧接着,是一片长矛放平的“唰啦”声,无数锋利的矛尖从盾牌间隙探出,金属杆部偶尔相碰,发出清脆却短暂的“叮当”声。锋利的矛尖密集如林,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死亡的幽光。手持长矛的士兵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前倾,将矛尾牢牢抵住地面,整个人如同钉入大地的钉子。在这矛林之后,是手持厚重横刀、战斧的锐士,他们是近身绞杀的保证,沉默地伫立着,如同藏在鞘中的利刃。
这便是厉晚赖以成名的叠阵基座,以绝对防御吸收并粉碎敌军最猛烈的冲击。
然而,这钢铁丛林并非全部。在这基座的上方和两翼,杀机更加森然。
中军后方地势稍高处,以及核心步兵方阵的侧后翼,大批弩手们沉默地跑动着就位,脚步更轻更快,却同样密集。他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清晰的梯次配置。最前方是蹲踞准备、已踏弩上弦的蹶张弩手,其后是立姿待发的擎张弩手,更后方还有少数需要借助器械的床弩,已被组装起来,粗如儿臂的弩箭对准了远方。他们检查着弩机,清点着箭矢,动作麻利而专注,冰冷的箭镞微微调整着角度,覆盖了阵前大片致命的区域。许多单兵弩手则灵活地填充在阵型间隙,弥补着火力的空白。他们身上携带的箭壶与皮甲、腰间的短刀与配件轻微碰撞,发出细碎而连续的“窸窣”声。沉重的蹶张弩被放下,弩臂与地面接触发出“磕哒”轻响,随即是脚踏弩环、腰腹发力拉紧弓弦时,皮革与金属构件摩擦的“吱嘎”声,以及弩箭被放入箭槽那极其细微的“嗒”的一声。这无数细微的声响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的、充满张力的背景音浪。
军阵的两翼,布置则截然不同。没有厚重的盾墙和密集的长矛,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轻便灵活的轻步兵和大量的骑兵。骑兵并未聚集成为庞大的冲击集群,而是分成了数股,由霍煦庭等将领统率,在翼侧之外更广阔的区域缓缓游弋。他们控制着马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方,既像是在警惕敌军可能的包抄,又如同蛰伏的猛虎,收敛着爪牙,等待着雷霆一击的最佳时机。
战马似乎感知到气氛,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刨动着地面,发出“噗噗”的闷响。骑兵们控着缰绳,甲叶随着马匹的移动和自身的调整而轻轻作响,如同微风吹过鳞片。他们分成数股,开始小幅度地游弋,马蹄声从凌乱逐渐变得整齐,形成一种富有韵律的、隐含威胁的“哒哒”声,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
厉晚立马于中军一处微微凸起的土丘上,身旁帅旗招展。她冷静地俯瞰着整个大阵如同呼吸般迅速成型、加固、变得狰狞的过程。她的部署意图清晰无比:利用坡地削弱敌军骑兵冲击的势能,以“叠阵”为核心硬撼敌军主力,用强大的弩箭远程杀伤消耗敌人,最后再由两翼的机动力量决定胜负手。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丝迟疑的混乱。
只有金属与金属、皮革与金属、脚步与大地、马蹄与草皮之间发出的无数声响,交织混杂,却奇异地构成了一曲协调而冷酷的战争前奏。这声音并不喧嚣,却沉重地压在每个目睹者的心头,透出一股铁腥味的、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仿佛能听到力量在汇聚,杀机在凝聚,一张死亡之网正在无声无息间迅速织就。
这是一套将地利、兵种特性发挥到极致的阵型,沉稳、坚固,却又暗藏杀机。
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渐起,如同酝酿中的风暴。灼曌大军正浩浩荡荡逼近。
厉晚的目光掠过已严阵以待的钢铁丛林、如林弩箭、游弋铁骑,最终定格在那滚滚烟尘之上。
猎场已布好,只待猎物入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