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但终究被天边一丝铁灰色的光缓慢驱散。
赭脊坡上,硝烟未熄,混合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喘息之上。
尸骸枕藉,断戟折矛随处可见,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惨烈决战的代价。
厉晚独自立于一处坍塌了半边的堞墙之上,玄色披风被晨风吹得向后扬起,露出底下暗沉的铠甲。
她面色依旧苍白,但身姿挺得极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这片狼藉的战场。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不远处一面斜插在尸堆中的旗帜上。
那旗帜原本应十分华丽,旗面绣着一头在火焰中咆哮的狰狞狼头,边缘缀着代表灼曌王室的繁复纹样,此刻却已被血污浸透,被刀剑撕裂,旗杆也断了一截,无力地歪斜着。
那是灼曌主帅乌维的王旗——“炎狼旗”。
厉晚迈步走去,靴底踩过粘稠的血泥和破碎的甲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在那面残旗前站定,沉默地看了片刻,随即伸出马鞭,用鞭梢精准地钩住旗面与旗杆连接处,手腕一抖,将其从尸堆中挑了起来。
残破的旗帜在空中无力地晃荡着,滴落暗红的血珠。
霍煦庭、雷巨轰、赵猛等将领已无声地聚拢过来,等待她的指令。
厉晚并未回头,依旧看着那面象征灼曌王权与军魂的破旗,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意:
“旗还在,”她顿了顿,马鞭微微一沉,“人,也得在。让他们自己,把这旗子,恭恭敬敬地送回来。”
一句话,定下了基调。
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较量的开始。
不是乞降,而是迫其臣服。
命令迅速化为行动。
“清扫战场!收缴所有甲胄兵刃,尤其是黑甲残片,一片不准遗漏!”
雷巨轰的咆哮声如同滚雷,传遍四野。
早已待命的辅兵和后勤营立刻如蚁群般涌入战场。
他们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
阵亡的泓军士卒被小心地抬出,集中安置,等待辨认和焚化。
战斗的喧嚣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闷和压抑的声响,在赭脊坡上空回荡。
辅兵和后勤营的士卒们,面色木然地踏入这片被血与火蹂躏过的土地。
他们的任务不是厮杀,而是清理。
面对这尸山血海,他们早已练就了近乎麻木的效率。
最先被盯上的是灼曌人的尸体。
无论是那些身着诡异烬血甲的精锐,还是普通皮甲的士卒,此刻都只是等待处理的残骸。
动作粗暴而直接。
士兵们两人一组,或用脚踩住尸身,或直接将其翻转。
冰冷的双手毫不迟疑地探向尸体,摸索着每一处可能藏有价值物品的地方。
镶嵌着金属片的皮甲被用力扯开,发出皮革撕裂的闷响。
腰间悬挂的弯刀、匕首、钱袋被迅速解下,扔进身后拖着的藤筐里。
手指粗鲁地探入染血的衣襟内袋,掏出任何可能的文件、印章或私人物品。
对于那些身披烬血甲的尸体,处理更为仔细。
尽管甲胄大多已在战斗中被损毁,但即便只是残片,也被视为重要战利品。
甲叶连接的皮绳被割断,扭曲变形的胸甲、臂甲被一块块强行拆卸下来,发出金属摩擦和扭曲的刺耳声音。
这些沾染着黑红血污的金属碎片被单独收集,另行存放。
很快,尸体便被剥得只剩下破烂的、被血浸透的内衬衣物,如同被洗劫过的废弃人偶,苍白而扭曲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接着,便是处理这些失去一切价值的躯壳。
更多的士卒上前,沉默地抬起一具具光秃秃的尸体,或是直接拖拽着他们的脚踝,走向指定的堆积点。
那是一个事先挖好的巨大浅坑,或者干脆就是一片地势稍低的洼地。
尸体被毫不客气地扔进去,一具压着一具,四肢以各种不自然的角度纠缠、叠压在一起。
断肢残骸也被搜寻过来,胡乱地抛洒其上。
层层叠叠,越堆越高,逐渐形成一座由苍白肢体和暗红色块构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后的腥臊气。
最后,几名士兵抬着沉重的木桶走上前来。
桶里是粘稠、刺鼻的火油。
他们用长柄木勺舀起油,奋力泼洒在那座尸山之上。
暗色的油液淋淋漓漓,浸透衣物,顺着苍白皮肤的褶皱流淌,填满肢体之间的缝隙。
一名军官面无表情地取出火折子,吹亮,然后随手扔了过去。
“轰——!”
火焰猛地窜起,如同饥饿的野兽,瞬间吞噬了泼洒了火油的地方。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衣物、皮肤、毛发,发出噼啪的爆响。
脂肪被高温熔化、燃烧,产生更浓烈的黑烟和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胃部翻腾的焦臭气味。
黑烟滚滚冲天而起,粗壮而扭曲,仿佛连接着地狱的烟柱。
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也能清晰地看到这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标记。
火焰熊熊燃烧,将那座尸山渐渐化为焦炭,最终只留下一堆扭曲变形、无法辨认的残骸。
这冲天而起的烈焰与黑烟,成为了赭脊坡之战最后一道残酷的注脚。
它无声地宣告着入侵者的最终结局,也冰冷地提醒着所有人战争的代价。
胜利的荣光之下,是这无法掩盖的、散发着焦臭的残酷现实。
与此同时,大战方歇的泓军主力并未回城休整。
号角声变换了节奏,带着不容置疑的开拔意味。
各营队在军官的呼喝声中迅速整队,尽管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们踩着焦黑的土地,越过仍在燃烧的尸堆,旌旗重新举起,如同移动的森林,向着边境方向滚滚开去。
目的明确——灼曌残军最后退缩的几个据点:赤峰嘴、鬼戎峪、豕鸣隘。
大军行动迅捷,毫不拖泥带水。
抵达边境后,并未急于进攻那几个龟缩着残兵败将的土堡隘口,而是立刻选择险要地势,开始扎营。
动作熟练,效率极高。
壕沟被迅速挖掘出来,挖出的泥土垒成坚实的矮墙。
粗大的原木被砍伐运来,钉成营寨的栅栏和望楼。
帐幕如同雨后蘑菇般连绵立起,中军大帐的帅旗最先竖起,紧接着各营的认旗也依次飘扬起来。
不过半日功夫,一座座森严的军营便如同生长出来一般,扼守在了灼曌残军据点之外的所有要害之处。
营寨相连,旌旗密布,即使是在白日,也能看到营地内炊烟不断,人马调动频繁,一副粮草充足、准备长期围困乃至继续进军的姿态。
更有甚者,霍煦庭亲自统领的精锐游骑兵,如同幽灵般从这些大营中不断逸出,分成数十股,彻底撒向了边境纵深。
他们不仅封锁了所有已知的小道、河谷,更是主动前出,进行威慑性巡逻。
任何试图从据点中出来探查或求援的灼曌斥候,都会遭到无情的猎杀。
几次短暂而血腥的交锋后,灼曌人彻底龟缩不出,据点与外界的联系被完全切断。
站在赭脊坡的据点土墙上,所能看到的,是远方地平线上泓军连绵的营寨和日夜不熄的灯火,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压力。
仿佛一头巨兽正耐心地蹲伏在家门口,磨利爪牙,随时可能扑上来给予致命一击。
厉晚立于中军望楼之上,遥望着那几个死寂的据点,目光深邃。
她不需要立刻进攻。
她要的是磨。
磨掉敌人最后一点侥幸,磨掉他们最后一丝斗志,将他们所有的希望,连同那面残破的炎狼旗一起,彻底碾碎在这边境的焦土之上。
她要让恐惧,比刀剑更早地刺穿敌人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