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剧烈的敲门声如同冰雹砸落,毫不留情地捶打着藏书穹庐的单薄门板,每一次撞击都让萨迦朗和拓跋笙的心脏随之抽搐。拓跋笙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萨迦朗枯瘦的手则死死按着藏有密件的佛像底座,指节绷得发白。
门外传来的,却是可汗一名亲随金羽卫压抑到变调的声音:“国师!叶护!快开门!祸事了!”
不是来抓他们的?拓跋笙猛地松了口气,却又瞬间被更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他一把拉开门栓,那名满身披雪、皮甲上带着新鲜擦痕的亲随便跌撞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风箱。
“国师!叶护!”亲随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嘶哑破裂,“右谷蠡王……赫连炽跋他……他反了!”
“什么?!”萨迦朗和拓跋笙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
“他……他率领本部斑豹骑,突然发难,控制了王庭所有出入口和哨塔!此刻……此刻已经团团包围了金帐!刀出鞘,箭上弦,火光映得天都红了!他们……他们喊叫着,说大汗身边有奸佞小人蛊惑圣听,要……要清君侧!逼大汗诛杀主和之臣,继续发兵南征!”亲随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寒气。
金帐被围!兵谏!
这个消息比密议被发现更为可怕!赫连炽跋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萨迦朗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赫连炽跋口中的“奸佞”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拓跋笙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惊惧之后是滔天的愤怒,他一把抓住亲随:“大汗呢?大汗如何?”
“大汗……大汗还在金帐内!赫连炽跋的人堵住了所有出口,暂时……暂时还未冲击金帐,但……但形势危殆!属下是拼死从一条废弃的引水管钻出来报信的!”
帐外,死寂已被彻底打破。远远地,从金帐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如同潮水般的喧嚣声,虽然听不真切,但那其中蕴含的兵甲碰撞、战马躁动、以及无数人压抑又紧张的呼喊,却如同实质的压力,穿透风雪,沉沉地压了过来。
没有预想中的援军号角,没有平叛兵马的蹄声。只有叛军制造的、越来越清晰的恐怖噪音,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宣告着他们已彻底掌控了局面。
藏书穹庐内,陷入了真正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赫连炽跋选择了最致命的时间——深夜,大雪,可汗病重——发动了最直接的攻击。他根本不需要冲击金帐,只需要围困,就足以逼迫可汗做出选择,就足以将主和派彻底碾碎。
拓跋笙猛地看向萨迦朗,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同样的惊骇与无力。他们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在绝对武力兵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快……国师,您这里可有密道?”拓跋笙急声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萨迦朗绝望地摇头:“此帐……只为藏书,非为御敌……”
那金帐亲随更是面无人色,颤声道:“王庭各处要道都被斑豹骑控制了……我们……我们出不去了……”
无形的牢笼,已然落下。
帐内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愈发清晰、步步紧逼的叛军喧嚣。每一秒,都像是在等待最终判决的降临。局势,已然危如累卵。赫连炽跋的兵谏,以其粗暴直接的方式,瞬间将王庭拖入了最深重的危机之中。
金帐王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往日里飘荡的奶香、酒气和欢歌被一种铁锈般的紧张彻底取代。
深夜微光给肃立的斑豹骑兵的甲胄镀上了一层不祥的幽光。
他们没有擂鼓,没有呐喊,只有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整齐划一,踏在王庭核心区域的草皮和硬土上,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震颤。
赫连炽跋一马当先,他并未穿戴全副甲胄,只着一身暗沉的皮袍,外罩象征右谷蠡王身份的狼首肩铠,脸色冷硬如岩石,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围起来!”他的命令短促而清晰,像刀锋劈开冷空气。
训练有素的斑豹骑立刻分流,如黑色的潮水般无声而迅疾地蔓延,瞬间将巨大的金帐以及周围所有贵戚、重臣的营帐包围得水泄不通。
长矛如林,指向中心,弓弦被轻轻拉开的声音细微却刺耳。
所有企图靠近或离开区域的王庭侍卫都被毫不留情地推搡回去,甚至直接缴械,稍有反抗便是雪亮的刀锋加颈。
没有大规模的厮杀,但这种冰冷的、高效的压制比疯狂的冲杀更令人窒息。
金帐内的歌舞早已戛然而止。
赫连炽跋的斑豹骑并未如寻常乱兵般喧哗躁动,甚至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他们只是沉默地站立着,如同一片突然从钢铁森林中移植而来的铁树,根系深扎入王庭的草皮,枝干便是那如林矗立的长矛和出鞘半寸的弯刀。
夕阳的余晖竭力泼洒下来,却仿佛被那密实的玄甲与冰冷的刃尖吸走了所有温度,只留下一种冷硬的、泛着幽光的轮廓。战马披着厚重的护甲,连同背上的骑士,凝固成一座座覆盖着皮革和金属的雕塑,唯有马鼻中偶尔喷出的两道白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氤氲,证明着这是活物。
没有交头接耳,没有不耐烦的踱步,甚至连甲片的摩擦声都降到最低。士兵们的脸庞大多隐藏在护鼻铁盔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双双眼睛,如同夜行猛兽的瞳,在阴影里闪烁着冷冽而专注的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顶巨大的、象征着灼瞾最高权力的金帐。那目光里没有狂热,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服从和等待命令的专注,这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
他们围成的圈子并非密不透风,却比铜墙铁壁更令人绝望。每一个缺口都对着如林的枪尖,每一个可能移动的方向都有弓骑兵无声地控着缰绳,手指轻搭在弓弦之上。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煞气从这沉默的军阵中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在王庭内走动的贵族、侍从、奴隶,早已吓得缩回了各自的帐篷,连探头张望的勇气都没有。偶尔有负责巡逻的王庭侍卫队试图靠近这片区域,远远看到这阵势,感受到那死寂中透出的、一触即发的毁灭性力量,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最终在斑豹骑士兵漠然扫来的目光中,狼狈地退却,不敢与之对视。
风卷过草原,吹动斑豹骑旗帜上那狰狞的豹头图案,发出猎猎的声响,却吹不散这令人心悸的肃杀。火把被点燃了,跳动的火焰在士兵们冰冷的甲胄和武器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鬼蜮般的森然。
这片围绕金帐的区域,已然成了一片绝对的领域。领域之内,唯有赫连炽跋的意志在无声地流淌,冰冷,坚硬,不容置疑。所有的声音,包括权力与哀求,都被这片沉默而强大的钢铁森林吸收、吞噬,只剩下等待最终裁决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