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坡至落雁沟的三十里雪原,在极光夜之后的第三个夜晚,陷入了一种比墨更浓重的漆黑。天幕低垂,无星无月,仿佛一块巨大的黑绒布罩住了天地,只有寒风刮过雪地的嘶嘶声,如同某种巨兽在暗中喘息。
这片死寂的雪原,已被大泓镇北军主帅厉晚,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活的棋盘。
白日里,若有人能从高处俯瞰,会看到雪地之上,隐约有纵横交错的五色细线,如同天神用彩笔在素绢上画出的格纹。那是工兵一夜之间埋设的“棋格绳”,苎麻为芯,外缠染色的羊绒毛,每隔一丈便露出雪面半寸。赤、玄、青、白、黄五色,对应五行,划分出横纵各三十格、共九百“目”的庞大棋盘。每一目方圆百步,恰是游骑兵一次冲刺骑射的最佳距离。每个格点的中心,都插着一根“雪锥”,锥顶镶嵌的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白日里,这些铜镜能将阳光反射成一道道刺目的信号,精准传递信息。
而在此刻,这深沉的极暗之夜,棋盘进入了“盲棋”模式。
坡顶望楼之上,校尉崔延之裹着厚重的毛氅,如同雕塑般伫立。他面前摆着一面较小的、同样嵌着铜盘的桌案,案上以彩石为子,粗略标示着下方棋盘的态势。他目光如炬,虽不能完全看透黑暗,却通过耳边时而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声响和之前记忆的布局,在脑中清晰地勾勒着棋局的每一步变化。
棋盘之上,五十名大泓游骑兵如同幽灵。他们熄灭了所有火把,马口衔枚,蹄子包裹着吸音的松脂麻布,悄无声息地在自己所属颜色的格目内移动、警戒。每名骑兵配备一面“夜镜”——铜镜背面涂了特制的磷火藻,只需轻轻一拍,便会泛起一团仅己方阵营才能在近距离看清的幽绿光芒,用以在绝对的黑暗中确认彼此位置和传递简单讯号。
规则改变。以模仿雁唳的暗号为令:
一声悠长的口哨——“我在格”;
两声短促的啾鸣——“请求过格”;
三声断续的回应——“放行”或“应答”。
每隔一刻,坡顶望楼便响起低沉的三通鼓声。鼓声回荡在旷野,仿佛死神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鼓响之时,所有游骑兵同时拍亮夜镜,五十点幽绿光芒在漆黑的原野上骤然亮起,持续三息,如同棋盘上的一次集体“复盘”,照亮彼此位置,防止任何人趁黑潜行。旋即,光芒熄灭,一切重归死寂和黑暗。这定期闪现的绿光,远远望去,宛如一盘悬浮在漆黑虚空中的诡异星棋,森然而有序。
就在这片被严密控制的死亡棋盘边缘,一支小小的队伍如同冻僵的爬虫,凝固在一条被称为“死寂沟”的雪坳里。正是拓跋笙所率的灼瞾求和使团,十一骑,三辆轻便雪橇。
拓跋笙抬手,示意全员绝对静止。他凝神倾听着远处的鼓声,计算着时间。雪橇底部涂抹了海豹脂混合鱼骨粉的特制滑油,沉默异常。所有使团成员皆白衣白袍,外披着“雪鳞甲”——一种将熟牛皮压出鳞片纹理后翻面穿着的甲胄,与雪地反光融为一体。战马的眼睛蒙着特殊的“火狐皮”眼罩,皮内置干狐尾骨,能随风轻摇,让马匹误以为有母狐在前引路,从而保持异样的安静。
拓跋笙少年时曾在大泓为质,那段屈辱的经历此刻成了唯一的生机。他精通泓军旗语鼓点,更深知这“盲棋”夜镜的奥秘——磷火藻畏盐,遇盐即暗。
“咚…咚…咚…” 望楼的鼓声再次响起,低沉穿透黑夜。
刹那间,下方漆黑的雪原上,五十点幽绿光点同时亮起!
拓跋笙瞳孔骤缩,利用这宝贵的三息时间,目光如电扫过整个棋盘布局。南半部,青色与白色的光点较多,但似乎尚有间隙可寻;北半部,玄色光点隐隐连成一道屏障,几乎封死了去路,那是即将成型的“三连星”合围之势。
光芒熄灭。
拓跋笙没有丝毫犹豫,低喝一声:“走!跟我来!斜穿青白交界!”
他一马当先,雪橇如同离弦之箭,却又诡异地沉默,滑出死寂沟,冲向棋盘边缘。目标直指青色与白色格目交界的那条线,按规则,两色交界属于“假眼”,无法被单一颜色提子合围,是理论上最薄弱的缝隙。
队伍如一道灰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切入巨大的棋盘。
刚踏入第一个青色的格目区域,侧前方黑暗中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马鼻喷气声,以及金属甲片摩擦雪粒的细响。一点幽绿光芒在不远处亮起,旋即熄灭,那是巡弋的青骑在确认位置。
拓跋笙立刻俯身,将一枚冰冷的铜哨凑近唇边。
“咿~~~~~~”一声悠长而逼真的雁唳声响起,在寒风中飘出很远。
稍停,又是两声短促的“啾!啾!” 如同落雁拍打翅膀。
黑暗中沉寂了片刻。随即,远处传来三声断续的、略显模糊的啾鸣回应,放行信号。
那暗处的青骑显然将这信号误判为来自其他方向的同袍讯息,并未起疑。绿光没有再亮起。
拓跋笙毫不迟疑,率队急速穿过这片青目。就在雪橇滑出该区域,即将进入下一个白色格目的刹那,他反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皮质小囊,看也不看,精准地朝身后侧方那青骑大致方位奋力一抛!
盐囊在空中散开,细白的盐末如同冰雾,悄无声息地洒落。
几乎同时,那暗处的青骑似乎察觉到异常,再次拍亮了夜镜,幽绿光芒刚刚泛起——
盐末沾附镜面,磷火藻瞬间黯淡失效,那点绿光如同被无形的手猛地掐灭,碎裂成几点微末的星屑,顺着马颈滑落,滴在雪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声,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妈的!藻死了!”黑暗中传来一声压抑的低骂,带着惊愕和恼怒。那骑兵徒劳地急拍镜背,绿光却再也无法亮起。按严苛的军规,失光之骑意味着“失明”,必须立刻原地停驻等待后续指令或补充,严禁擅自移动追索,以免扰乱整个棋局布防。
于是,在这张庞大的、由幽绿光点构成的活棋盘中,一道无形的“盲痕”悄然出现。拓跋笙的使团如同一条滑腻的泥鳅,沿着这道短暂的盲区缝隙,悄无声息地向北滑去。
坡顶望楼之上,崔延之聆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似乎有些异常的断续哨音,眉头微蹙。当第三次全局复盘的鼓声敲响,五十点绿光再次亮起时,他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异常——代表青骑区域的西南角,赫然缺失了一子!光点矩阵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刺眼的空缺。
如同完美的棋谱上,被人凭空提走了一枚黑子,形成了一个名为“断龙”的缺陷。
崔延之眯起眼睛,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过去了。他缓缓抬起手,身后的旗兵立刻准备。
然而,他发出的旗语命令却是:“北推十步,收网。”
旗语通过微弱的铜镜反光传递出去,下方的棋局开始缓缓变动,光点向北移动,玄色骑兵的封锁线进一步收紧。但他并未下令追击那渗透者。
他想起了厉晚主帅冰冷的命令:“使团若破第一局,放其入第二局。猫不吃耗子,只吃逃的路。”
崔延之收回目光,继续凝视着下方那片时而幽绿闪烁、时而彻底漆黑的巨大棋盘,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使团远去了,如同水滴融入墨海。
风卷起雪沫,很快将那一小片沾染了盐末和失效磷藻的雪地覆盖,抹去了所有痕迹。
次日黎明到来时,阳光再次照亮雪原,格点上的铜镜重新开始闪烁刺目的光芒,棋局重置,游骑再次纵横驰骋。
仿佛昨夜从未有人从这里穿过。
唯有那格曾经短暂空缺的青色目,像一个无人提及的隐秘伤口,留在这张活的棋盘上,静候着下一个不知死活的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