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城外城的偏头驿,更像一座临时征用的废弃兵舍。
土墙显然被仓促地刷过一层新灰,却仍掩不住墙体深处渗出的、混合了血腥与陈年石灰的沉闷气味。
驿馆门口并无匾额,只悬着半截断裂的枪杆,杆尾系着一面褪色严重的玄色战旗,已被朔风撕扯成三条破烂的布缕,垂挂在寒风中,如同三条无声吞吐的黑舌。
使团被引领入院,迎面便是一堵高大的影壁。
壁上用白灰新刷了一行大字,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在阴冷空气中泛着湿漉漉的寒光:
“朔风如刀,雁不归。”
每个字都有半人高,那“归”字的最后一捺,拖得极长极重,仿佛书写者将一柄无形的长刀狠狠钉入墙中,却又无力拔出,只留下这决绝而惨烈的痕迹。
影壁之后,传来整齐划一、低沉有力的“嗬——嗬——”号子声,伴随着地面轻微的、持续不断的震颤,仿佛有巨鼓埋藏于地底,敲击着心脏的节拍。
校尉崔延之将一份“驿券”抛给拓跋笙。
那并非竹木或铜制,而是一块沉甸甸的生铁牌,长约半尺,入手冰冷刺骨。
正面铸着两个冰冷的字:“暂住”。
背面则是镂空的“泓”字,边缘锋利,几乎割手。
“持此牌,可入院。”
崔延之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目光扫过使团众人,“出院,即射。”
驿馆分东西两排低矮土屋,门对门,中间隔着一条宽约六尺的青砖通道。
这宽度,恰好处于两侧弩机最有效的交叉射击范围之内。
房顶四角,各站立一名弩手,甲胄齐全,箭矢始终搭在弦上,昼夜轮换,目光如同鹰隼,时刻笼罩着下方狭小的院落。
白昼,旁边更高望楼的阴影缓缓移入院心,如同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椁,随着日头移动,最终将那无形的棺盖严丝合缝地压在整个使团头顶。
饮食准时送达,却别有用意。
清晨是一碗稀薄的麦粥,粥面孤零零地漂着三四粒粗盐,入口唯有难以化开的涩咸。
午间是硬邦邦的干馍,每只馍底部都烙着一个清晰的“泓”字红印。送饭的兵卒冷眼盯着,必须将馍掰碎才能入口,否则那完整的字迹含在口中,便如同含着一块冰冷的铁刃,提醒着他们此刻的身份。
夜晚是一桶井水,水色透着些许不自然的微蓝,显然经过特殊处理,饮下后不至毙命,却足以让人整夜腹泄不止。
这持续的、细微的折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
“我予你生,也予你病。你的性命,在我一念之间。”
午后,驿馆外的街道忽然响起沉闷的鼓点,三短一长。
拓跋笙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四列玄甲步兵,每列五十人,枪尖雪亮,挑着寒气,步伐精准一致地踏过街道。脚步起落间,队尾扬起的雪尘如同白色的浪涛,滚滚涌动。
街道中央,满载的粮车一辆接一辆隆隆驶过,双马驾辕,每辆车都插着一面黄色旗帜,上书“镇北”二字。辕木色泽湿黑,显然是新伐不久,显示着后方充沛的运力。
更令人心惊的是,粮包堆砌的顶端,竟有民夫随手将破损的粮袋扔下,金黄的谷粒泼洒在泥泞的雪地里,却无一人上前拾捡——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傲慢的炫耀,宣告着他们“浪费得起”。
鼓声骤停。
行进中的步卒队伍如同被一刀切断,瞬间静止,同时向左后方转身,枪尾重重杵地。
百根枪杆撞击地面,只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干脆利落,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极动与极静的转换如此突兀,使得驿馆屋内火盆中炭块偶然的爆裂声,都显得格外惊心。
更后方,空载的返程粮车并非真正空着,而是满载着新砍伐的松木。
松木的用途不言自明——扎营寨、造云梯、制冲车。
这一车车拉回的,不是粮草,而是“战争仍将继续,我们仍有的是力气”的无声宣言。
深夜,驿馆背墙之外,便是辽阔的校场。
没有号角,先听见的是无数铁蹄踏过压实雪地的声音:
“嚓——嚓——嚓——”。
节奏由远而近,低沉而整齐,如同闷雷贴着地皮滚动而来。
旋即,蹄声猛地爆发,化作万千奔雷,仿佛整片雪原都被这巨大的力量掀掉了一层白色的地皮。
就在声势达到顶峰之际,所有蹄声戛然而止——全军勒马!
那被掀起的“雪毡”仿佛瞬间失去支撑,轰然落回地面,激起漫天扑簌的碎雪,如同一场倒卷而上的暴雪。
紧接着,是成千上百人同时拔刀出鞘!
冰冷的刀面摩擦鞍铁,汇成一声尖锐悠长的“锵——”鸣,如同龙吟,瞬间刺破寒夜,又被狂风迅速扯远。
拔刀之后,再无任何指令。所有军士保持姿势,刀不入鞘。
寒夜之中,铁器迅速失温,刀背与铠甲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厚厚的霜花,仿佛给这些嗜血的兵刃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银边。
无人呼喝,无人移动。
这是泓军着名的“冻刃”夜操——比拼的不是喊杀声浪,而是谁能将最纯粹的杀意,原封不动地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让隔壁的“客人”整夜都能清晰地“听”见、“嗅”到,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在无尽的想象中倍受煎熬。
天尚未亮透,驿馆外的大街再次被鼓声和车轮声充斥。
拓跋笙轻轻推开一线窗缝。
只见一队赤甲骑兵押送着数十辆空雪橇从北门方向而来。
橇板之上,暗紫色的血迹早已冻结成一道道狰狞的条纹,清晰表明这些雪橇不久前还用于运送伤员。如今它们空着返回,暗示着前线仍有持续的伤亡,但更暗示着泓军拥有完备且循环不息的后送能力,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更远处,一面全新的玄色大旗正在缓缓升起,旗心用白线绣着一颗狰狞的狼首。
那狼首的角度经过精心计算,正正地对着驿馆的方向。
旗帜升至旗杆中部,忽然停住,悬在半空——
这是所谓的“狼顾”礼:狼首不回视,旗帜便不升至顶端。
寓意着“客未归,主不庆”。
那悬停的狼首旗影,恰好投在偏头驿的门首之上,像一张半张开的、滴着涎水的巨狼之口,将整个使团含在利齿之间,不咬下,也不吐出。
第三日午时正刻,校尉崔延之再次到来。
他并未进入驿馆,只站在院中,声音平淡无波:
“大将军尚在点验兵马,处理班师事务。”
他目光扫过面色憔悴、眼神中已带上惊惶之色的使团众人,缓缓补充道:
“诸位,再歇一日。”
说罢,他利落转身,迈步出门时,腰间刀鞘“恰好”重重撞在生铁铸造的门槛上。
“铛——!”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属锐响,猛地炸开在死寂的院落中,如同一个冰冷的、强有力的鼓点,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声响,为这三日无声的“下马威”划上了一个句号,也让他们彻底明白——
真正的召见远未开始,而所有精心炮制的恐惧,早已被他们自己,亲手捧进了这间小小的驿馆,渗入了每一寸呼吸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