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痛苦席卷过厉晚的脑际,她想静静地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冰冷的粗陶碗静静立在案上,碗底那一抹幽青,像毒蛇盘踞在枯井深处,阴冷地凝视着她。帐内死寂,方才老孙头凝固着不甘的眼,脖颈喷涌的温热血腥,将士们压抑的悲吼,都还在她脑子里冲撞,嗡嗡作响。可此刻,所有的喧嚣都被这碗底的青色吸走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缠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信任。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勺子叔…那个在灶台边佝偻着背,絮絮叨叨担心她吃不饱的老头儿,那个在雪地里把她扒拉出来、给她一口热粥活命的老兵…他浑浊眼里那份毫无保留的关切,难道是假的?这碗底致命的青色,难道是那双手亲自抹上去的?不!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吼,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念头。那是军营里唯一让她感到烟火气、感到一丝像“家”的暖意的来源。若连这份暖意都是淬了毒的刀子…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
可这青色的毒刺就扎在那里,冰冷地嘲笑着她的迟疑。利用。 另一个更冰冷的声音随即响起。是了。那些阴沟里的毒蛇!他们知道老孙头会给她送汤,知道这老人是她在这冰冷军营里为数不多愿意放下些许防备的人。他们精准地利用了这份信任!就在老孙头挑水、洗涮、熬煮的时候,就在那些不起眼的环节,像鬼影一样渗透进去,把这份带着烟火气的关怀,变成了一杯穿肠的毒药!他们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在她死前,碾碎她心底最后一点温情!
滔天的怒火猛地窜起,烧得她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恨!恨姚家父子的阴毒狠辣,恨那些如影随形的杀手,恨这无处不在的算计!他们害死了母亲,如今连一个只想让她喝口热汤的老兵都不放过!这恨意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她血管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攥着铁蒺藜的手猛地收紧,尖锐的倒刺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那冰冷的触感和掌心的刺痛,才让她勉强找回一丝控制。
她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自己嘴里淡淡的血腥味。敌人就在暗处,像毒蜘蛛一样织着网,等着她失控,等着她露出破绽。老孙头用命换来的警示,不是让她冲出去拼杀的。这碗里的毒,是线索,是敌人伸出来的毒爪!他们想做什么?是立刻致命的剧毒?还是慢性侵蚀、慢慢瓦解她的身体和意志?或者…这诡异的青色,与“水德星君”那阴邪的符文有关?与怀中这枚滚烫异常的玉佩有关?他们是不是在试探玉佩的力量?是不是想用这种阴毒的东西,污染或者引动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惊疑的漩涡中疯狂碰撞,搅得她头痛欲裂。悲恸、愤怒、冰冷的杀意、被背叛的刺痛、还有对那庞大未知阴谋的深深忌惮…种种情绪如同狂暴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发黑,身体深处那股鏖战后的疲惫感,此刻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她,让她几乎要站立不住。
她猛地闭了闭眼,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带着戈壁夜风的凛冽,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再睁开眼时,那翻腾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勺子叔死了。为了提醒她这碗毒汤而死。
这仇,得报。用最冰冷、最有效的方式报。
这毒,得查。顺着这根毒藤,摸到那藏得最深的蛇窟。
这“水德星君”,必须揪出来!
她缓缓松开紧握铁蒺藜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目光再次落回那碗底的青色残留上,不再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专注和决心。那不再是老孙头的汤碗,那是一个战场,一个揭开阴谋的起点。她伸出手,指尖异常平稳,如同最精密的工具,轻轻拂过那青色的边缘,感受着那滑腻冰凉的触感,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海,在心底沉入了最深的寒潭。剩下的,只有为死者讨还公道的冰冷意志,和对生者步步杀机的极致警惕。悲恸化作了燃料,愤怒淬炼成了刀锋。这碗毒汤,成了她向那黑暗深处,刺出的第一柄无声的利刃。
“走,去老军的营棚”她对赵猛说。
老孙头的营棚,像个被遗忘的、塞在军营犄角旮旯里的破口袋。它太矮了,李铁牛那样的壮汉进去得使劲儿弯着腰,才不至于撞上那用几根歪歪扭扭木棍支棱起来的顶棚。棚壁是几块厚薄不均、颜色斑驳的旧毡布胡乱拼凑的,勉强能挡点风沙,却挡不住戈壁夜晚渗骨的寒气,也挡不住白日里灶火的油烟,日积月累,毡布早就被熏染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油腻腻的深褐色,摸上去都感觉粘手。
此刻,门帘就那样半开着,像一个无声的伤口,透出里面更加浓稠的黑暗。
棚子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顶棚一个巴掌大的破洞里,漏下一束惨淡的月光,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柱,斜斜地打在棚子中央的地面上。那光柱里,无数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翻滚,更添几分死寂的凄凉。
借着这点可怜的光,勉强能看清里面的局促。地方小得可怜,转个身都费劲。靠里墙铺着一张草席,那席子边缘已经磨得发黑、松散,露出底下更脏污的泥地。草席上胡乱堆着一团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被褥,棉花都硬结了,散发着陈年的汗味、油腻味和一股子干草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此刻,那草席中央,赫然有着一个清晰的人形凹陷——那是老孙头刚刚躺卧、挣扎起身的地方,被褥还保持着被掀开的凌乱状态,仿佛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会回来重新蜷缩进去。
草席旁边,紧挨着棚壁,就是老孙头安身立命的家伙什,一个用几块土坯和石头垒起来的简易小灶台。灶膛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暗红色的余烬,像濒死野兽的最后一点喘息,勉强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热气,却也无力驱散棚内那深入骨髓的阴冷。灶台上,一口边缘崩了几个豁口的大铁锅冷冷地蹲着,锅底积着一层厚厚的、凝固的黑色油垢。旁边散乱地丢着几个粗陶碗、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还有一个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木头锅盖。空气里,除了霉味和汗味,还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油哈喇味,那是无数次煎炒烹炸后渗入每一寸木头、每一块土坯里的味道,是老孙头半辈子的烙印。
灶台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破木柜算是唯一的“家具”,柜门歪斜地开着一条缝,隐约能看到里面塞着些干瘪的菜叶、几块黑乎乎的腌肉,还有几个同样油污的瓶瓶罐罐。地上散落着几根干瘪的柴禾,一些零星的、被踩进泥土里的菜叶子。
靠近门口的地上,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算是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点浑浊的水渍。旁边,一个空了的、沾满泥巴的小酒坛子歪倒着,那是老孙头为数不多的慰藉。
棚壁上,孤零零地挂着一件同样油腻发亮的旧围裙,下摆还破了个洞,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影。围裙旁边,一个粗粝的木楔子钉在毡布上,上面挂着一小串干瘪的红辣椒和几头大蒜,算是这灰暗空间里唯一一点刺目的色彩。
四下里,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没有呼吸声,没有翻身时草席的窸窣声,没有老人睡梦中含糊的呓语,更没有那熟悉的、带着点抱怨的咳嗽声。只有那束冰冷的月光,无声地切割着棚内的黑暗,照亮着草席上那个刺眼的人形凹痕,照亮着灶膛里那点将熄的余烬,照亮着空气中那些永不停歇、却又毫无意义的尘埃。
一切都凝固了。所有的杂乱,所有的破败,所有的气味,都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沉默着,共同构成一个冰冷、油腻、狭窄的囚笼。这里没有第二个人,从来都只有那个佝偻的身影独自与这些为伴。而此刻,连那唯一的身影也消失了,只留下这方寸之地,像一个被骤然掏空的、冰冷油腻的壳子,在惨白的月光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老兵孤独的、已经终结的岁月。那份意味,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