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在后巷墙根晒太阳的瘸腿韦三。一条腿扭曲着,靠在冰冷的墙上,眼神总是带着点畏缩和不安。
赵猛仔细观察了他两天,发现他常在傍晚时分,在巷子口一个卖劣酒的小摊子前盘桓。
在泥鳅巷巷口和稍显“体面”的货栈区后街交界处,有一片被油烟熏得黢黑的墙角。这里支棱着一个卖劣酒的小摊。摊主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常年被炉火烘烤出红褐色的干瘪老头,人称“老酒瓮”。
摊子简陋到极致:一个用破砖头和黄泥糊成的简易土灶,上面坐着一口硕大、边缘崩了口的黑铁锅。锅里永远“咕嘟咕嘟”翻滚着一种浑浊发黄的液体,浓烈的、带着刺鼻酸涩和劣质酒精混合的气味,就是它最响亮的招牌。这气味霸道地盖过了巷子里其他的浊气,老远就能把人勾过来。锅底烧着捡来的碎木柴和煤渣,黑烟顺着墙壁往上爬,把墙面熏染出一大片乌黑的泪痕。
摊子旁边,摆着几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碗沿油腻发黑。一块磨得溜光、同样布满油渍和裂纹的破木板,权当案板。旁边一个敞口的旧木桶里,浸着用过的碗筷,水浑浊得看不见底。
生意最好的时候是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寒风开始像小刀子一样刮脸。辛苦了一天的苦力、无处可去的闲汉、像瘸腿韦三这样被生活磨掉了最后一点盼头的人,便循着那浓烈的酒气和灶膛里透出的、微弱却诱人的红光,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
瘸腿韦三,是这个摊子的常客,也是其中最沉默、最边缘的一个。
他总是拖着腿在摊子附近,像一只找不到窝的、畏缩的老鼠。他不会凑到锅边最暖和的地方,也不会和那些大声划拳、吹牛骂娘的酒客挤在一起。他只是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缩在摊子最外侧的阴影角落里,那里离灶火远,寒气重,地上也格外泥泞,但似乎能给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老酒瓮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韦三很少开口,只是默默地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有时甚至只有一个,放在那油腻的案板边缘。老酒瓮也不问,浑浊的眼睛瞥一眼铜板,便用长柄木勺从翻滚的铁锅里舀起一勺浑浊滚烫的酒液,“哗啦”一声倒入一个粗陶碗里。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
韦三会立刻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碗烫手的劣酒。他先不急着喝,而是把碗凑到鼻尖,深深地、贪婪地吸一口那浓烈呛人的酒气,仿佛这气味本身就能驱散一些寒冷和绝望。然后,他才低下头,就着碗沿,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啜饮起来。
每喝一小口,他那张布满愁苦纹路、眼袋深重的脸上,都会不自觉地皱一下眉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被灼烧般的“嘶哈”声。劣酒的辛辣和粗糙的口感显然并不好受。但紧接着,一股暖流会顺着喉咙烧下去,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让冻僵麻木的身体找回一点知觉。他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畏缩和茫然的眼睛,在这短暂的热力冲击下,会短暂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光,仿佛这碗浑浊的液体,真的是某种续命的琼浆。他佝偻的背会微微舒展一点,紧锁的眉头也会稍稍松开片刻。
他就那样蹲在阴暗冰冷的角落,捧着那碗廉价的温暖,小口小口地啜饮,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而孤独的仪式。灶火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他蜷缩的身影,周围酒客的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这碗劣质的烧刀子,就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灼痛感的微光。喝完最后一口,他会伸出舌头,仔细舔干净碗底残留的每一滴酒液,然后默默地将空碗放回木桶边,拖着那条瘸腿,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泥鳅巷更深的黑暗里。那点被酒精催出的、短暂的热气和微光,很快又会被无边的寒冷和绝望吞噬。
赵猛自然也成了那里的常客,偶尔会多买一小壶最便宜的烧刀子,往往“顺手”递给缩在角落的韦三。
韦三起初十分警惕,只是默默接过,咕咚喝一口,也不说话。赵猛也不急,就蹲在他旁边,自顾自地喝酒,看着巷子里人来人往。直到第三天,赵猛又递过去一小壶酒,韦三似乎喝得有点多了,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有些飘忽。
“这……这鬼地方……”韦三突然嘟囔起来,声音含混不清,“耗子……耗子都比人活得自在……看仓库……看仓库也他娘的不是好活儿……”他打了个酒嗝,下意识地朝霍记皮货行,仓库的方向努了努嘴,“……那天……卸货……黑灯瞎火的……那些人……鬼鬼祟祟……‘皮捆’掉地上……蹦出来几块……黑亮黑亮的小石头……沉……沉得很……不像煤……有个小子想捡……被管事的……一脚踹开……骂骂咧咧……说‘三号坑的玩意儿也敢乱碰’……呸!什么玩意儿……”
韦三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梦呓。但赵猛听得清清楚楚,心脏猛地一跳!黑亮的石头!沉重!三号坑!这和他从霍漆融那里得到的“姚氏北矿洞三号坑”的信息对上了!而且是在霍记仓库卸货时发生的!褚阿大当时很可能在场!
“管事的?谁啊?这么横?”赵猛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给韦三的酒壶里又添了一点。
“还……还能有谁……”韦三醉眼朦胧,舌头打结,“褚……褚阿大呗……那阵子……他管库房那块儿……后来……就……就滚蛋了……活该!”他嘟囔完这句,头一歪,靠着墙根打起了呼噜。
赵猛站起身,看着醉倒的韦三,又望了望不远处霍记皮货行那高大的仓库。所有的碎片信息,如同散落在泥泞中的珠子,终于被一根名为“褚阿大”的线串了起来:
诸葛老头:褚阿大嗜酒好赌,半年前因“得罪”姚家或被姚家警告,被霍记开除。
大俞:褚阿大半年前负责过通往“寒鸦岭”方向的、运输“沉重如铁石”的秘密货物。
韦三:褚阿大在霍记仓库负责卸货时,曾出现过来自“丙号坑”的“黑亮沉重石头”。
褚阿大,这个霍漆融口中被姚家抛弃的“破筛子”,这个被同行鄙夷的“烂泥”,他的形象在赵猛心中迅速立体起来,一个曾经深度参与姚家利用霍记皮货行走私矿料,很可能就是来自寒鸦岭附近的丙号坑的一个关键小人物!因为某种原因,可能是知道了太多,可能是犯错,也可能是被灭口前的侥幸逃脱,失势潦倒,被一脚踢开,如今生死不明,藏身于城西那片混乱污秽的“泥鳅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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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猛不再耽搁。他最后看了一眼醉倒的韦三,将剩下的半壶酒轻轻放在他脚边,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皮货和汗臭味的货栈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身粗布短打的身影,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锁定目标后的决绝,径直朝着城西,那片比货栈区更混乱、更绝望的“泥鳅巷”走去。寻找褚阿大,这个通往姚家黑矿核心的关键“破筛子”,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目标。真正的挑战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