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阿大佝偻着腰,紧贴着冰凉湿滑的岩壁,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下方。微弱的风灯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勉强撕开前方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将……将军,您看,”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恶魔,“下面……就是主巷道了……疤脸刘那狗窝……就在那边角上……”他指向左下方一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隐约可见一个依着岩壁搭建的、歪斜的石屋轮廓。“账房棚子……紧挨着……门口堆着破筐那个……”
厉晚半蹲在褚阿大身侧,身体绷紧如蓄势待发的弓。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暗的光线,扫视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主巷道比他们所在的这条狭窄的、废弃的侧巷道要宽阔许多,但也更加混乱。
主巷道仿佛一条被强行开凿在巨兽腹中的伤口,宽阔却充满了原始的狰狞感。洞顶并非平整的穹窿,而是由无数巨大、未加修整的岩石粗暴地堆叠、挤压而成。这些岩石形态各异,棱角尖锐,如同巨兽口中参差的獠牙,犬牙交错地相互嵌咬着,勉强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它们巨大的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轰然砸落。
在这些天生险恶的“獠牙”之间,间隔地竖立着一些粗大的原木立柱。这些柱子显然是从山中就地取材伐来的巨木,树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粗糙的、布满虫蛀和裂纹的木质。它们像一个个疲惫不堪的巨人,用肩膀死死顶住上方那令人窒息的重量。岁月的侵蚀和洞内潮湿的环境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许多柱子的表面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湿漉漉的深黑色,那是长期渗水和霉菌侵蚀的结果;有些地方木质已经朽烂,被蛀空出拳头大小的黑洞,边缘像烧焦的棉絮般蓬松脆弱;更有甚者,柱体上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纵向裂纹,深的地方几乎要贯穿整个柱身。这些柱子歪歪斜斜地杵在泥水里,原本浑圆的截面被压得有些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吱嘎”呻吟,每一次矿工沉重的脚步震动地面,这呻吟似乎就加重一分。
柱子与獠牙般的悬岩之间,构成了一个个相对稳定的拱券空间,但这稳定却是如此脆弱而短暂。支撑的缝隙间,常年有冰冷的地下水渗出,汇聚成涓涓细流,顺着岩壁和柱身蜿蜒流下,在柱脚汇入地面那无处不在的泥水中。
地面,则是另一片苦难的泥潭。
坚硬的山岩早已被无数次的踩踏、挖掘和渗水泡成了烂泥塘。坑洼不平,深深浅浅,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水坑。坑里的水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黄褐色,混杂着煤灰、岩粉、铁锈和说不清的油污,表面漂浮着一层暗绿色的、滑腻的苔藓沫子。水面下,是粘稠得如同浆糊的淤泥,人一脚踩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靴筒,而靴底则被那吸力极强的淤泥死死咬住,每一次拔腿都异常费力,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心烦的粘腻声响。
在这片泥泞的“沼泽”里,散落着各种废弃的残骸,如同巨大矿兽排泄出的垃圾:
? 矿车: 几辆锈迹斑斑、严重变形的小矿车侧翻或半埋在泥水里。铁皮车厢扭曲得不成样子,像被巨手揉捏过的废纸;轮子要么深陷泥中,要么只剩下锈死的轴套;车斗里残留着永远也卸不干净的、被泥水浸泡成黑色的矿石渣。
断裂的、弯曲的铁镐头随处可见,如同战场上遗落的残破兵器。镐尖早已磨钝或崩裂,木柄大多腐朽断裂,只剩下半截黑乎乎的、布满霉斑的木茬还顽固地插在铁镐眼里,更多的则是彻底分离,锈蚀的镐头像死掉的铁兽头颅,半埋在泥中。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难以名状的破烂:被踩扁的、看不出原形的破筐篓;散了架的、藤条断裂的旧背架;半截泡得发胀发黑的烂麻绳;几块疑似从矿车上掉落的、锈蚀得千疮百孔的铁板;甚至还有一顶被泥水浸透、塌陷变形的破毡帽,孤零零地漂在一个小水洼里,像一颗被遗弃的头颅。
空气中弥漫着这里独有的气味:潮湿岩石的土腥、朽木的霉烂、铁锈的腥甜、淤泥的腐臭,以及矿工身上浓烈的汗馊和血腥味。冰冷的水滴从洞顶的“獠牙”缝隙间不断滴落,“嗒……嗒……”地敲击在岩石、木柱或水洼里,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回响,如同为这片被遗忘的苦难之地,敲打着永恒的丧钟。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一种摇摇欲坠的、随时可能被上方那犬牙交错的黑暗吞噬的巨大压迫感之中。
更深处,昏暗的而飘摇不定的风灯发出黄色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勉强撕开主巷道深处的一小片浓稠黑暗。就在这片被油灯和火把摇曳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间里,影影绰绰地晃动着许多佝偻的身影。
他们不像是人,而更像是从地狱岩层里爬出来的,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偶。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用粗糙荆条或破麻绳编制的矿石筐。那筐是如此巨大,几乎将整个人都罩在了下面,边缘沉重地压在肩胛骨上,深深勒进皮肉,压弯了本就佝偻的脊椎,形成一个近乎对折的、触目惊心的弧度。筐里装满了未经筛选的、棱角狰狞的矿石块,黑黢黢、沉甸甸,压得他们每一步都深陷在巷道泥泞的地面里,留下一个个浑浊的、带着血水脚印的坑洼。
他们移动得极其缓慢,不是从容,而是被重负榨干了所有气力后的机械挪动。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肌肉的颤抖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早已流干,在布满煤灰和污垢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白色沟壑,又被新的煤尘迅速覆盖。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沉重喘息,那是肺叶被粉尘和重压反复蹂躏后发出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