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灯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其中的沉重空气。厉晚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案前。一块寻常松木置于案上,她手中握着一柄短刃,刀锋划过木料,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木屑簌簌落下,渐渐显出一个粗糙的牌位形状。她的动作很稳,每一刀都精准而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情绪也一同镌刻进去。上面没有名讳,只刻了“向导褚公之灵位”几个字。墨迹新研,她亲手用笔蘸饱了,一笔一划地描摹,黑色的墨汁渗入木纹,如同干涸的血迹。
“褚老哥,暂借你名号一用。”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且安心,你的功劳,我记着。你的女儿,我必护她周全。”
翌日,玄甲军营中传出命令:向导褚阿大于沙暴中为保护将军、引开敌踪,不幸遇难,尸骨无存。全军缟素一日,以悼念这位忠勇的义士。
消息传开,营中气氛顿时肃穆下来。士卒们虽与褚阿大不相熟,但将军亲自下令哀悼,又听闻是为护主而亡,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敬意与悲凉。白色的布条系上了枪缨,简易的祭台搭了起来,那方新刻的木主牌位被供奉在正中,前面摆着几碗清水和粗糙的面饼。
监军杜衡闻讯而来。他穿着一身暗色的常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惋惜。他走到祭台前,目光扫过那崭新的牌位,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唉,真是可惜了。”杜衡叹了口气,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牌位的顶端,那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在检查这木头是否足够新,这墨迹是否足够湿,“褚向导是个能干的人,没想到竟葬身沙海,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厉将军,还请节哀。”
厉晚站在一旁,身披一件素色外袍,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疲惫与哀恸,演得滴水不漏。“有劳监军挂心。褚向导是为我而死,此憾难消。”她声音低沉,微微侧过头,似乎不忍再看那牌位。
杜衡的视线在厉晚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周围低头默哀的士兵,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与怀疑。但他没再多说什么,上了一炷香,便借口军务繁忙,转身离开了。只是转身的刹那,那抹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天色彻底黑透,营中除了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一片寂静。白色的布条在夜风中轻轻飘动,平添几分凄凉。
就在这时,一辆运送营中秽物的骡车,吱吱呀呀地驶向了营寨的偏门。守门的士兵早已得到暗示,远远闻到那股味便皱起了眉头,草草查验了一下领头兵士的腰牌,便挥手放行,恨不得他们赶紧离开。
骡车缓缓驶出营门,融入浓重的夜色。赶车的是霍煦庭的一名心腹亲兵,面容沉静,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直到离营寨足够远,周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他才轻轻吁了口气,低声道:“褚大哥,委屈你们了,再忍忍,很快就到地方换车。”
骡车底部,并非全是污秽之物。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被巧妙设计出来,里面铺着厚厚的软毯,甚至还放了清水和干粮。褚阿大紧紧抱着他六岁的女儿小草,蜷缩在这狭小却相对干净的空间里。黑暗中,他能感受到女儿小小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爹……我怕……”小草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蚋,外面骡车的颠簸和那难以言喻的气味让她恐惧不已。
“乖,小草不怕。”褚阿大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压得极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爹在呢。我们是……是在玩一个躲猫猫的游戏,不能被别人找到。等游戏结束了,就有好吃的,还有新衣裳。”
他一边安抚女儿,一边透过木板极细微的缝隙,望向外面。远处,军营的灯火如同星点,越来越模糊。那是他熟悉的地方,此刻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逃离。想到白日的“祭奠”,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厉晚将军巧妙安排的感激,也有对自己这般“死去”的茫然,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担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小腿袜筒里的那柄匕首。那是厉晚前夜秘密交给他防身的,刀柄冰凉,却似乎带着一点令人心安的力量。“将军说,会护住我们……”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骡车在荒野中颠簸前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赶车的亲兵突然发出几声模仿夜枭的叫声。这是约定的信号。
褚阿大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他轻轻捂住女儿的嘴,示意她绝对不要出声。
骡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几声短促的鸟鸣回应。接着,车底夹层被从外面轻轻打开,一股清冷的、带着胡杨木特有气味的夜空气涌了进来。
“褚大哥,快出来,换车了。”亲兵低促的声音传来。
褚阿大不敢怠慢,连忙抱起女儿,钻出那令人窒息的藏身之处。只见另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蒙着灰布的马车已经停在一旁,车辕上坐着另一个精悍的汉子,正是白恒大将军的旧部。
没有多余的寒暄。亲兵将一小袋银钱和一份简易舆图塞进褚阿大手里:“一路向东南,有人接应。保重!”
褚阿重重重点头,抱着女儿迅速钻进了新的马车。车内同样简陋,但干净许多,铺着干草,还有一包食物和饮水。
新马车夫一抖缰绳,马车立刻轻快地跑动起来,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与那辆运粪的骡车驶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褚阿大紧紧抱着终于因为疲惫而睡去的女儿,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外面飞快掠过的、模糊的荒野景象。一百五十里外,另一座城池沙河,一个安静的院落已经准备好接纳他们。前路未知,但至少此刻,他们暂时安全了。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柄匕首握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