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煦庭接手军务后的第一把火,烧得又猛又突然。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些敏感的边防调动或人事安排,而是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看似最不起眼、却也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后勤军械。命令下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新官上任的急躁和严苛。
“时光荏苒,军械损毁严重,乃守土卫疆之大患!即刻起,彻底清查全军所有库房、营帐内存放之军械,尤其是箭簇、铠甲、攻城器械等重器!凡有锈蚀、霉变、损坏者,一一登记在册,追查保管责任!凡有账物不符、以次充好者,严惩不贷!”
命令通过传令兵高声传达至各营,语气冷硬,不容置疑。很快,一队队由霍煦庭亲自指派、混合了玄甲卫和原本中立军官的稽查队伍,便雷厉风行地扑向了各处的军械库和营地。
动静闹得极大。库房被逐一打开,沉重的箱笼被抬到空地上,当着众多士卒的面开箱验看。一时间,校场上堆满了各种军械,稽查人员拿着账簿,一样样清点,一件件检查,表情严肃,不时高声报出发现的问题:
“戊字库,长枪头锈蚀三百具!” “丙字营,皮甲受潮霉变五十副!” “箭簇库存,账目三千,实点两千七百,短缺三百!”
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传出去老远,引得不少士兵远远围观,窃窃私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杜衡起初闻讯,只是冷笑,以为霍煦庭年轻人急于立威,只会做些表面文章,甚至可能弄巧成拙,引发怨言。他还假惺惺地派人去表示“支持世子整顿军务”。
然而,随着稽查的深入,霍煦庭的手段越来越凌厉。他不仅查沙暴后的新损,连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不仅查库存,还开始盘问各级器械官、库吏,追查每一批军械的入库、领用、维护记录。
当两名隶属于杜衡派系、掌管着重要器械库的官员,因为“账目混乱、保管不力,导致大量军械非正常损毁”的罪名,被霍煦庭当众下令剥去衣甲,锁拿下狱时,杜衡坐不住了。
那两名官员被拖走时,惊恐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杜衡的方向,充满了求救的意味。杜衡脸上保持着镇定,袍袖下的手却微微攥紧。
霍煦庭这是想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整肃军纪?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无法抑制地钻进杜衡的脑海:黑风坳矿洞里的玄铁!那些被私铸成烬血甲的原料!虽然账面上做得天衣无缝,都是用陈废料、损耗料的名义核销的,但如此大张旗鼓地细查,难保不会查出些许蛛丝马迹!难道厉晚在矿洞里不仅看到了邪甲,还拿到了什么账目上的把柄?霍煦庭此刻是在敲山震虎,甚至是想顺藤摸瓜?
做贼心虚,草木皆兵。杜衡越想越觉得可能,后背渐渐渗出一层冷汗。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不能再等了……”杜衡在自己的营帐内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霍煦庭小儿,欺人太甚!他这是在逼本官!”
他立刻召来最心腹的管事,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你立刻去,把我们手里所有涉及……‘那边’往来的书信、账目,尤其是和矿料、铁器有关的,全部清理干净!一片纸都不能留!还有,通知‘匠作营’里我们的人,把所有不该有的东西,立刻处理掉,熔了!埋了!绝不能让人查到!”
“可是大人,”心腹有些犹豫,“突然如此动作,会不会反而……”
“顾不了那么多了!”杜衡低吼道,“霍煦庭已经查到了器械官头上,下一步就可能查到实物!必须抢在他前面!快去!”
“是!”心腹见杜衡如此惊惶,不敢再多言,连忙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杜衡又立刻修书数封,内容隐晦,但急切之情溢于纸面,分别发往不同方向。有给京中姚相的,报告西北局势有变,霍煦庭咄咄逼人,请求指示甚至催促巡边督军尽快上路;也有给他在西北其他地方安插的暗线的,命令他们近期谨慎行事,暂停一切非必要联系。还有给境外灼曌方面的预警信息。
他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起了毛,做出了远比霍煦庭预期更激烈、更匆忙的反应。
然而,杜衡并不知道,他这一切自以为隐秘的应对,全都落入了另一张早已悄然张开的网中。
霍煦庭坐镇中军帐,表面上看,他仍在全力推动着军械清查,一道道命令发出,一个个仓库被翻得底朝天,搞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仿佛一个急于求成的愣头青。
但暗地里,一份份密报正通过玄甲卫的特殊渠道,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案头。
“申时二刻,杜衡心腹刘管事频繁出入军械档案库,形色匆忙。” “戌时,杜衡营帐内灯火通明,有陌生笔迹之人出入,疑似密写书信。” “子时初,匠作营东南角有小规模异常火光,伴有金属熔炼气味,持续时间约一刻钟。” “凌晨,有三批快马分别从营区不同方向悄然离开,去向已派人跟踪。”
每条信息都看似零碎,但拼凑在一起,却清晰地勾勒出杜衡阵脚大乱、匆忙应对的轨迹。
厉晚的偏帐内,烛火如豆。霍煦庭将最新情况低声禀报。
“……他果然慌了。”厉晚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冷嘲,“销毁证据,通风报信。动作越多,破绽越大。”
“可惜我们的人无法靠近匠作营中,但很可能是在熔毁甲片。”霍煦庭低声道,“那三批快马,才是关键。他们带出去的消息,或许能让我们顺藤摸瓜,找到更多杜衡与外界勾结的线索。”
“盯紧那些信使。”厉晚指示,“尤其是往京城方向去的。至于杜衡,让他继续慌着。他越是动作,我们手里的筹码就越多。”
“明白。”霍煦庭点头,“军械清查还会继续,这面旗子,还能再打一段时间。”
一个明修栈道,大肆清查,施加压力;一个暗度陈仓,慌乱销毁,露出马脚;而真正的猎手,正静默地潜伏在阴影里,冷静地观察着猎物的一举一动,等待着给出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杜衡自以为是的应对,正一步步将自己和整个阴谋,暴露在厉晚和霍煦庭的刀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