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煦庭掀开厉晚偏帐的厚帘,'油灯的光晕在略显空旷的偏帐内投下一圈昏黄,勉强驱散角落的深浓黑暗,却也将空气映照得愈发沉滞。药味尚未散去,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凉,是新换的金疮药气味。
厉晚并未卧于榻上。她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棉布外袍,料子普通,毫无纹饰,像是从哪个普通士卒那里随手借来的。袍子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身形比平日显得单薄,肩胛处的轮廓透过布料隐隐显露,似乎清减了些。
她靠坐着一张摆在帐心的矮榻上。那矮榻样式简陋,并非军中制式,更像是猎户所用,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毛色灰黑杂陈的狼皮。狼皮显然有些年头了,皮毛不再油亮,甚至有些地方略显秃涩,但狼首依旧狰狞,空洞的眼窝对着帐门方向,獠牙微龇。
她就靠坐在那张狼皮上,背后垫着两个不起眼的软枕,双腿并拢微曲,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灰色毯子。跳动的烛光正好从侧面映照着她的脸颊。
脸色确是不太好,缺乏血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上好的细瓷,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连日来的伤痛、劳心、失血,到底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唇色也淡,抿成一条略显疲态却依旧坚毅的直线。
然而,这一切的虚弱感,在她抬起眼时,便被彻底击碎。
那双眼睛,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亮得惊人。不是病态的亢奋,而是一种内敛的、沉静的、却又锐利无比的光彩,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寒铁,在昏暗中兀自闪烁着冷冽的锋芒。烛火在她深黑的瞳仁里跳跃,却点不暖那深处的冰湖,反而映出一种近乎灼人的洞察力和清醒。
没有半分病弱之态。只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历经磨难淬炼后的坚韧与镇定。仿佛身体的些许不适,根本无法撼动她那钢铁般的意志分毫。她只是在那里,静静地靠着,披着素袍,坐在狼皮上,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不容侵犯的、蓄势待发的强大气场,与帐外呼啸的风声、与这营盘中涌动的暗流,无声地对峙着。那苍白的脸色,此刻反倒成了这种强大意志力的绝佳衬托,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与强悍交织的矛盾美感。
她手中正捏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物件,指尖在其表面缓缓摩挲,神情专注而冰冷。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霍煦庭,便将那物件递了过去。
“小六子拼死带回来的。”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看看这个。”
霍煦庭接过那物件。入手沉甸甸,边缘有些扭曲变形,像是被高温熔蚀过,但中间部分却保存尚好。他凑近烛光,仔细辨认着上面模糊的阳文刻字,“天监四年”“将作监”。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厉晚。
“这是在匠作营,”厉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杜衡的心腹管事,正在偷偷熔毁的甲片上,就带着这样的铭文。小六子亲眼所见,拼了命才从烟道里抠出这半块没化尽的腰牌。”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霍煦庭死死攥着那半块腰牌,冰冷的金属几乎要被他手心的温度焐热。这小小的东西,却重逾千钧。
“盗用国家军械资敌……”霍煦庭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们将朝廷制式的甲胄,熔了,改成那邪门的烬血甲,还要卖给灼曌!真是好大的狗胆!”
厉晚缓缓点头,眼神锐利如刀:“这不再是边将贪墨军饷、倒卖些普通军械的小打小闹。这是把手伸进了将作监,伸向了朝廷的武库!用大泓的钢铁,铸成砍向大泓将士的屠刀!杜衡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他背后,是姚相,是盘踞在京城里的那条老毒蛇!”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这块腰牌,就是铁证。它把黑风坳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矿,和朝廷的官方制造体系连起来了。这是砸开他们那层黑壳的第一把重锤。”
霍煦庭将腰牌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前两日,我们行险一搏。你称病退让,我借清查军械发难,虽缺了赵猛这员猛将,暂时失了明面上的主动,但也成功逼得杜衡自乱阵脚,露出了破绽。更重要的是,信息已经由刘三棍和石蒜鸦送出去了。”
“杜衡那边,损失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器械官,伤了些皮毛,核心未动。”厉晚接口道,目光冷静地分析着局势,“但他吃了亏,露了怯,此刻必是惊疑不定。而我们,拿到了关键证据,稳住了军中大部分人心,还在暗中布下了眼线。眼下这营盘,就像暴雨前的死寂,看着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都不敢先动,但谁都知道,这平衡一触即碎。”
“杜衡绝不会甘心。”霍煦庭断言,眉头紧锁,“他吃了亏,又被这块腰牌吓得心惊胆战,反扑只会更疯狂。他一定会再出手,而且下一次,必然是雷霆万钧,力求将我们彻底按死,永绝后患。”
“还有京里。”厉晚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凝重,“那个‘巡边督军’孙藐,恐怕已经在路上了。他一来,拿着圣旨,名正言顺,首要之事便是夺我兵权,架空于我,甚至罗织罪名,将我下狱问罪。到那时,杜衡更是如虎添翼。”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短暂的平衡即将被打破。杜衡的毒计,京中的钦差,就像两把悬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厉晚轻声说道,语气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决绝,“彻底摊牌的时候,快到了。”
帐外,夜风呼啸着掠过营寨,吹得旗杆上的绳索呜呜作响,仿佛真的有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远方酝酿,即将席卷而来。帐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沉默而坚定,如同磐石,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