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晚的军令像一块沉重的石灰投入死水,在朔?城内外的军民心中激起剧烈而又压抑的反应。坚壁清野,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如同用钝刀割肉,每一刀都带着血和泪。
命令最先抵达那些还在外围堡垒苦守的残军。传令兵带着厉晚的手令,风尘仆仆地冲进堡垒营门,往往还未下马,就被焦急的守将围住。
“什么?撤退?放弃堡垒?”一名脸上带着新疤的校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着堡垒外依稀可见的灼瞾游骑,“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才守住这里!现在说撤就撤?”
传令兵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带着同样的沉痛,他展开手令,声音干涩:“将军令:留观察哨三人,携带烽火、信鸽,隐匿踪迹,监视敌情。其余各部,即刻整装,携带所有军械,撤回朔?城!不得有误!”
堡垒内一片死寂。士兵们靠着垛口,或坐或站,脸上混杂着疲惫、愕然和不甘。他们在这里浴血奋战,看着同袍倒下,城墙被血染透,如今却要主动放弃。有人猛地将头盔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随即被长官厉声喝止。
“看什么看!执行命令!”老成的都尉红着眼睛嘶吼,“收拾东西!能带的都带上!带不走的……毁掉!”
撤退在沉默和压抑中进行。士兵们默默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行囊,将还能使用的箭矢捆好,刀剑磨利。最后离开时,他们放火烧毁了营房中遗留的杂物和被褥,砸毁了固定的灶台和水缸。留下的三名观察哨,是自愿留下的老兵,他们沉默地向撤离的弟兄们抱拳,然后迅速隐匿到堡垒最隐蔽的角落,像石缝里的蝎子,静静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几乎是同时,更大的动荡席卷了边境线上的村庄和镇甸。霍煦庭派出的骑兵小队分赴各地,带来的不再是保护,而是冰冷的迁移令。
马蹄声踏破了村庄的宁静。里正被军士从家里请出来,听着军官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宣读命令:“灼瞾蛮骑将至,大将军有令,所有百姓,即刻收拾细软,撤往朔?城后方安置。限期一日,违令者,军法处置。”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
“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我这房子、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祖坟还在后山呢!不能走啊!” 哭喊声、哀求声、质问声瞬间炸开。老人拄着拐杖,浑身发抖;妇人紧紧抱着孩子,面露惊恐;男人们则攥紧了拳头,眼眶通红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家园,看着那一片片已经泛青的庄稼地。
军士们硬起心肠,大声驱赶:“快走!赤奴来了,鸡犬不留!想活命的就赶紧走!粮食带不走的,集中起来!”
执行的过程远比想象中残酷。军士们半协助半强制着百姓撤离。车队、驴车、牛车、独轮车,以及更多只能靠肩挑背扛的人流,汇成一条条缓慢而痛苦的长蛇,蜿蜒着离开故土。哭声不绝于耳,人们不断回头,看着那熟悉的屋顶、村口的老树,越来越远。
留下的,是一片即将被亲手毁灭的荒芜。
在几个较大的粮仓点,士兵们扛出一袋袋沉重的粮食,那是百姓们去年秋收后上交的税粮,也是他们未来一年的口粮希望。它们被堆成小山。
一名老农挣脱了家人的搀扶,扑倒在粮堆前,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麻袋,老泪纵横:“军爷,行行好,不能烧啊!这都是粮食,是命啊!我们不吃,也不能留给天杀的赤奴啊!” 旁边的士兵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带队校尉咬紧牙关,上前用力扶起老农,声音沙哑:“老伯,对不住。就是不能留给蛮子。他们吃了我们的粮,就有力气杀我们的娃。烧了,是心疼;不烧,是要命。” 火把被扔了上去。干燥的粮食极易燃烧,烈焰腾空而起,噼啪作响,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带着一股谷物特有的焦香,却令人闻之欲呕。那老农望着冲天大火,眼神空洞,仿佛魂灵也跟着一起烧没了。
更艰难的是处理水井。士兵们挨村挨户检查,确保每一口井都被处理。 “这口井,投毒。”军官检查了一下井的位置和水量,下令。 士兵拿出随身携带的油纸包,里面是来自军中医药官的毒粉,据说能让人畜腹泻不止,虚弱无力。粉末被倾倒入井中,清澈的水面泛起一阵细微的泡沫,随即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口井已经死了。 有的井距离百姓撤离路线太近,怕误伤,则采用填埋的方式。士兵和尚未撤离的青壮们一起,用泥土、石块,甚至拆毁的房屋废料,奋力将井口填平。沉重的落石砸入井底的闷响,一声声,像是敲在人们的心上,埋葬的不仅仅是一口井,更是一代代人在此生活的痕迹。
霍煦庭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巡视着这片自我创造的荒芜。他看着浓烟四起的粮仓,看着被填平的水井,看着空无一人的村庄,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哭声,手中的马鞭攥得死紧。一个孩子逃跑时落下的破烂木偶被马蹄踩进泥里,他勒住马缰,目光在那布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猛地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他是将军,他必须比任何人都硬起心肠。他知道厉晚是对的。只有让灼瞾大军在这片白地里找不到一粒粮,喝不到一口干净的水,让他们的人马在这片死地上消耗、疲惫、焦躁,朔?城才有机会,这片土地上未来才有可能重新长出希望。
消息自然也传回了朔?城。城内的守军和先期撤离进来的百姓,看着远方天际那一道道不祥的黑烟,心情复杂无比。恐惧在蔓延,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开始在沉默中滋生。 厉晚登上了朔?城的城墙,漠然望着远方那片正在被主动抹去的土地。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身后站着几位依旧心存疑虑的将领。 “大将军,此举是否太过……绝烈?”一位文官模样的参议忍不住低声问道,“自毁家园,恐失民心啊。” 厉晚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消散在风里:“现在舍不得烧,将来就是我们的人,用血来浇灭敌人炊烟。现在舍不得填井,将来井里流淌的就是我大泓子民的鲜血。”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头每一个望向他的、带着不安和迷茫的士兵的脸。 “欲使其亡,必先令其狂。”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我们让出地方,让他们进来。让他们抢不到粮食,喝不到清水,让他们二十万大军挤在朔?城下,对着我们的坚城铜墙铁壁,一天天消耗,一天天疲惫,一天天焦躁!等他们的狂劲过去了,等他们露出破绽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猎手的耐心和狠厉。
城墙下,最后一批撤离的百姓正通过吊桥,涌入城内。他们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对未来的茫然。城墙之上,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看着远方那片正在燃烧的故土,又看看身后需要守护的城池和同胞,一种悲壮而统一的情绪开始取代之前的慌乱与不解。 这片土地正在经历阵痛,一场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进行的、残酷的自我剖解。荒芜在蔓延,但一颗名为“死战”的种子,也在这片焦土之下,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