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晚从城头缓步走下,夕阳的余晖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将那份巡视防务的凝重也一并带了下来。她没有返回中军大帐,而是脚步一转,径直走向位于营区相对僻静一隅的伤兵营。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一丝若有若无伤口腐败的气味便越发浓重。低低的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医官和辅兵们匆忙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构成了一种与外面操练场截然不同的、令人心头沉郁的基调。
伤兵营的帐篷比普通营帐更为宽敞,但此刻也显得拥挤。简易的床榻上躺满了伤员,轻重不一。有的昏睡不醒,面色惨白;有的睁着眼望着帐顶,眼神空洞;有的则咬着牙忍受着换药的剧痛,额上青筋暴起。
厉晚的出现,如同在沉闷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原本忙碌的医官和辅兵最先注意到她,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下意识地想要行礼。厉晚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们,示意他们继续工作。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帐内景象,那双在城头冷冽如冰的眼睛里,似乎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变得更加深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她沉默地走向最近的一名重伤员。那士兵胸腹间裹着厚厚的绷带,仍有血水渗出,呼吸微弱。厉晚驻足床边,低头仔细看了看伤兵的脸色和包扎的情况,然后抬眼看向跟随过来的老医官,声音平稳低沉:“药材可还够用?”
老医官连忙躬身,声音带着疲惫却恭敬:“回将军,止血生肌的白药和金疮药消耗极大,但暂时还能支撑。只是……镇痛安神的药材,已然见底了。”他说着,目光扫过几个因疼痛而不断呻吟的伤员,面露难色。
厉晚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只道:“知道了。我会让人设法。”没有多余的话,但这份关注已然让老医官和周围的辅兵感到一丝宽慰。
她继续缓步向内走去,目光逐一掠过床榻上的伤员。看到有清醒的士兵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她便用眼神或一个微小的手势示意对方躺好。她没有说什么“安心养伤”、“辛苦了”之类的宽慰话,她的沉默本身,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显得更加郑重和体谅。
直到她走到最里面的一张床铺前。
床上躺着一名年轻的士卒名叫段明渊,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一条手臂却从肩胛以下被厚厚的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固定在一旁,布上浸出大片的血污和药渍。他醒着,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干裂,眼神却还算清明,看到厉晚走近,他眼中瞬间闪过惊慌和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又想动弹。
厉晚的目光落在他那断臂处,停留了片刻。她认得这个士兵,或者说,记得这件事,昨日鏖战中,正是这名年轻士卒用身体撞开同伴,硬生生用自己的手臂格挡了灼曌骑兵劈向战友要害的一刀,手臂几乎被齐肩砍断。
她站在床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少年士兵被她看得有些发窘,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嗫嚅着想说什么:“将……将军……”
厉晚却忽然从腰间的一个皮质小袋里,取出了一枚约摸五两重的银锭。那银锭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温润而实在的光泽。
她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将这枚沉甸甸的银锭,轻轻放在了少年士卒枕头的旁边,紧挨着他完好的那只手。
“这是你应得的。”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刻意拔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个人的耳中,“昨日阵前救友,阻敌刀锋,记功一次。赏银,当日发放。”
少年士兵彻底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枕边那枚银锭,又看看厉晚那张近在咫尺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忘了疼痛,眼眶却迅速红了起来。周围其他清醒着的伤员也纷纷投来目光,那目光里有惊讶,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触动的震动。
赏银当日发,他们听过这军令。但他们没想到,将军会亲自来到这充斥着伤痛和晦气的伤兵营,会将赏银亲手发给一个可能再也无法上阵杀敌的小兵。
厉晚没有再多言,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少年和那枚银锭,转身,依旧沉默地向外走去。
她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鼓舞人心的话,没有做一个夸张的手势。
但她离开后,伤兵营内那沉郁压抑的气氛,却仿佛被无声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低低的交谈声开始响起,不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语调。
几乎所有还清醒着的伤员,目光都死死盯在那少年士卒枕边,那枚在昏暗油灯下依旧折射着微弱却坚定光亮的银锭上。它不是放在托盘里由书吏端来,不是在校场高台上由军官颁发,
“五两……看见没……将军亲自来的……”一个靠在墙角的伤兵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不是羡慕那银子的数目,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粗暴的“真实”给震住了。军令上白纸黑字写的“赏银当日发”,他们听过,却总觉得那该是健全的、还能继续厮杀的弟兄们才能享受到的规矩。从未想过,这规矩竟能如此不加折扣、甚至更加郑重地,落到这满是血腥和晦气的伤兵营里,落在一个已然废了的人身上。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胸口缠着渗血的绷带,他看看那银子,又望向帐帘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抹离去的玄色背影。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滚烫的羡慕——不是对钱,是对那少年!这小子,值了!真他娘的值了!
紧接着,那惊讶和羡慕并未消散,却迅速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感觉。就像一直漂浮在冰冷海水里的人,忽然脚下触到了坚实的海床。原来,拼命是真的算数的。原来,就算废了,流的血、挡的刀,将军那里都记得,都认账!那枚小小的银锭,此刻重逾千斤,它不是抚恤,它是“功”!是将军用最直接的方式,给那少年的壮举,钉下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注脚。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气,悄然从每个伤兵的胸腔里升起,迅速驱散了弥漫在帐篷里的绝望和冰冷。原来上面看得见!原来他们这些陷在泥泞和伤痛里的人,没有被忘记!将军不仅记得,她还会找到你,把你应得的,亲手放在你边上!
一种被看见和确认的巨大慰藉,比任何止疼的汤药都更有效地缓解了他们的痛苦。原来伤残并不意味着被丢弃的开始,只要你的血是为她、为朔戟城流的,她就认到底!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低低的、压抑着的啜泣声响起,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情绪极度激动下的宣泄。随即,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变成了混杂着哽咽的、兴奋的、甚至带着几分狠劲的议论。
“赏银……真的当天就发了……”
“娘的……看见了没……”
“将军认他的功!”
“老子……老子下次也……”
“将军的脸色看着还行,伤应该不重……”
“有将军在,赤奴肯定蹦跶不了几天了……”
那少年士卒段明渊,直到这时才仿佛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完好的那只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碰向那枚银锭,指尖触及那冰冷的金属表面时,却仿佛被烫到一般缩了一下,随即又猛地紧紧将它攥在手心,死死的,仿佛攥着自己那条失去的胳膊所有的价值,攥着某种比性命更重的东西。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从他稚嫩却饱经风霜的脸上疯狂滑落,他却咧开了嘴,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呜咽般的声响。
整个伤兵营的气氛彻底变了。先前那死气沉沉的绝望被一种滚烫的、澎湃的情绪所取代。疼痛依旧存在,未来依旧迷茫,但此刻,每一个人的心底都仿佛被点燃了一小簇火苗。这些微弱的火苗,在伤兵营中悄悄蔓延。那些原本眼神空洞的伤员,目光里似乎重新聚起了一点光。疼痛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厉晚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帐外,但她带来的那种无声却强大的力量,却留了下来。她用自己的出现和行动,无比清晰地传递出几个信息:她在关注着每一份付出,军令如山,赏罚分明,而她本人,正牢牢掌控着一切。
这种信念,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讲都更能穿透伤痛与疲惫,直抵人心,稳稳地托住了这支军队的底气和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