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内,往日因军事胜利而带来的狂热气氛,如同被朔风吹彻的篝火,迅速冷却,只余下冰冷的灰烬与不安的死寂。大败的消息如同瘟疫,虽被竭力压制,却依旧通过那几名侥幸逃回的溃兵之口,以及金帐前隐约可闻的咆哮与随后压抑的沉默,悄然渗入这座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那些一直备受主战派压制、却从未停止活动的势力。其首领,国师萨迦朗,一位年迈睿智、常年研究星象与中原文化的长者,此刻正坐在他弥漫着草药与书香的法帐内。他对面坐着的是年轻而锐利的叶护可汗曜戈晟烈的侄儿拓跋笙。帐内还有几位同样对连年征战深感忧虑的贵族。
帐内灯火昏暗,映照着众人凝重而坚定的面孔。
“你们都听到了,也看到了。”萨迦朗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冷静,“乌维禅葬送的不只是数十万精锐儿郎,更是我灼曌未来十年的国运。赫连炽跋那些人,除了拔刀咆哮,还能拿出什么?难道真要耗尽最后一点血脉,让天启城变成他人刀下的牧场吗?”
拓跋笙年轻的脸庞上既有愤怒也有后怕,他接口道:“国师所言极是!国库早已空虚,为了打造那烬血甲,耗尽了最后储备的精铁和钱财。如今各部落青壮死伤惨重,多少帐落只剩妇孺老弱?这个冬天都难熬过去!我来的路上,已经听到风声,象野狼一样的焦容部落和秃珥部落,已经在收缩他们的牧群,向我们的边境靠拢,他们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另一位贵族重重捶了一下矮桌,咬牙切齿:“都是主战派一意孤行!当初若是听取国师之言,与大泓朝保持互市,何至于此!如今惹来如此强敌,损兵折将,反而引火烧身!”
萨迦朗微微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愤慨:“抱怨无益。如今当务之急,是必须让大汗和所有族人认清现实。战争,必须停止。求和,是唯一生路。”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需要联络所有同样厌倦战争,担忧未来的部落首领和贵族。明日朝会,便是我们发声之时。”
类似的私下聚会,在城内数个不起眼的帐落或府邸中同时进行着。一种共识在沉默中迅速凝聚。
次日朝会,金帐内的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压抑。可汗曜戈晟烈面色苍白,倚在王座中,眼神晦暗不明。右谷蠡王赫连炽跋及其党羽依旧嚣立,但气势已不如昨日那般张扬。
果然,国师萨迦朗率先出列,他并未直接指责,而是用最沉痛的语气,开始陈述国家面临的绝境。他身形清瘦却挺拔,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他并未看那脸色铁青的赫连炽跋,而是面向王座上的可汗曜戈晟烈,目光沉痛而恳切。
“大汗,老臣并非怯战,实是不忍见我灼曌基业毁于一旦,不忍见我万千子民冻饿而死啊!”他先是深深一躬,随即直起身,开始陈述那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
“先说国库。”萨迦朗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并未展开,但上面的数字显然已刻在他脑中,“自先汗时起,连年用兵,国库早已不堪重负。为打造那‘烬血甲’与装备大军,去岁秋赋已提前支取殆尽。如今库中存金,不足八千两;存银,不足五万两。而去岁此时,库存金银合计犹有三十万两之巨!”
这个对比让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许多贵族虽然知道打仗花钱,却没想到已然空虚至此。
“然金银尚是小事,”萨迦朗语气愈发沉重,“粮食与牲畜,才是活命之本。为支撑此次南征,各部共筹集军粮四十万石,牛羊二十万头。如今,前线颗粒无回,牲畜尽丧。王庭大仓存粮,仅余十万石,且多为陈粮。各部落为缴纳军粮,自身存粮亦已见底。据老臣估算,即便立刻停止一切消耗,现存粮食也仅够支撑王庭及周边部众度过严冬,且还需极度节俭。”
他顿了顿,让这个关于饥饿的数字压在每个倾听者的心头,然后抛出了更残酷的人口损失。
“再说丁壮。”萨迦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国人口,编户在册者,男女老幼共计约三百二十万口。其中能跨马弯弓、承担征战与主要牧猎之责的男丁,约七十五万人。”
“此番朔戟城之战……”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需要勇气,“乌维禅大当户带去我灼曌最精锐的勇士十五万八千余人!根据溃兵所言及惯例推算,能生还者……恐不足五万。且这十五万八千人中,壮丁比例极高,近乎全员!”
帐内死寂一片,只能听到有人牙关打颤的轻微声响。十五万八千!几乎是全国四分之一的青壮男丁!这个数字带来的不仅仅是悲伤,更是对未来劳动力和国家防御力量的致命打击。
“两战相加,”萨迦朗的声音如同敲响丧钟,“我国已损失壮丁超过七万之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数帐落失去了儿子、丈夫和父亲,意味着今冬无人砍柴牧羊,无人抵御白灾狼群,意味着来春天暖时,大片草场将因无人放牧而荒芜!”
最后,他给出了那个最可怕的预估。 “大汗,诸位大人,”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惨白或呆滞的脸,“根据往年雪灾年的经验,以如今粮食短缺、壮丁大量缺失、各部自救能力锐减的情形推算……今年冬天,若无有效救助,我灼曌全境,冻死、饿死者……恐不下二十五万人!这还只是最保守的估计,若再起刀兵,或雪灾酷烈,这个数字……老臣不敢想象。”
二十五万!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曜戈晟烈可汗和每一位在场贵族的心上。那不是冰冷的符号,那是即将变成现实的、无数具冻饿僵硬的尸体,是空无一人的帐落,是彻底衰败的部族。
金帐之内,落针可闻。方才主战派的汹汹气焰,在这赤裸裸的、无法辩驳的数字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绝望和恐惧,如同帐外渗入的寒风,紧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悲悯地望向王座:“大汗,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勇士,不应白白葬送在无望的复仇里。我们的牛羊需要牧人,我们的帐篷需要男人守护。南方的泓朝如今有猛虎踞门如厉晚之辈,绝非轻易可图。臣恳请大汗,暂息雷霆之怒,为灼曌万千子民,虑一条生路吧!”
拓跋笙紧接着出列,年轻气盛的他言语更为直接:“大汗!赫连炽跋王爷要三万铁骑?请问王爷,这三万铁骑从何而来?是抽调守卫王庭的最后力量,还是征调各部落最后看家的男丁?就算凑出这三万人,粮草何在?军械何在?若此时焦容部落和秃珥部落来袭,谁去抵挡?难道要让我们世代居住的草原,沦为他人的牧场吗?”他句句质问,直指要害。
赫连炽跋脸色铁青,想要反驳,却发现往日支持他的声音稀疏了不少。许多贵族,尤其是那些部落代表,都面露犹疑和恐惧之色。萨迦朗和拓跋笙说的,正是他们最深切的担忧,他们自己的部落和利益已受到严重损害,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朝堂之上,争论爆发了。主战派斥责主和派懦弱无能,动摇军心;主和派则抨击主战派好大喜功,祸国殃民。双方唇枪舌剑,虽然还未到彻底撕破脸的地步,但裂痕已公开而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与此同时,城内的流言如同野火般蔓延。
“听说了吗?大汗气吐血了!”
“烬血骑营一个都没回来……”
“泓军那个女将军是天神下凡,刀枪不入!”
“焦容部的人马已经到玄水河了!”
“秃珥部抢了西边好几个草场了!”
恐慌在每一个角落滋生。往日那些趾高气扬的贵族们,开始悄悄收拾细软,将珍贵的皮毛、金银器皿打包,派遣心腹家奴护送着最受宠的子嗣,以探亲、祭祀、放牧等各种借口送往北方被认为更安全的远方部落。天启城的城门,悄然间比往日繁忙了许多,但出去的远比进来的多。
灼曌国的根基,因一场遥远的大败,而开始剧烈地摇晃。主和派的力量,则趁着这震荡,以前所未有的势头积聚起来,准备发出更大的声音。一场关乎国家命运转向的政治风暴,正在金帐内外酝酿。求和,这个曾经被视为耻辱的词语,此刻在很多人心中,竟成了唯一能看到的、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