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风口像一道被天神用巨斧劈开的丑陋伤疤,深嵌在苍白的雪原之上。峡谷两侧的冰壁被常年累月的狂风切削得陡立参差,此刻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更显得压抑逼仄。风从狭窄的谷口挤过,被切割成尖锐刺耳的哨音,呜咽盘旋,如同一曲永无止境的丧歌。
拓跋笙率领的使团十一骑,牵着覆盖薄霜的轻橇,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死地。极夜最深处的黑暗浓得化不开,火把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几步之地,四周是望不穿的、令人心悸的墨色。橇板摩擦积雪的声音在峡谷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突然——
“咚!”
一声沉闷如古井投石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穿透风的呜咽,震得人耳膜发麻。声音来自峡谷深处,带着一种冰冷的、非金非木的诡异质感。
“咚!咚!”
紧接着又是两声,节奏分明,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未等使团众人反应过来,两侧积雪覆盖的坡地上,猛地翻起数十个黑影!他们动作迅捷得不像活人,仿佛是从雪窝里直接钻出的恶鬼。冰冷的刀锋在黑暗中划过寒光,几条粗糙却异常坚韧的绳索被猛地拉起,瞬间封死了前后谷口。
几乎同时,两侧高耸的冰壁之后,突然亮起十几支火把。火光并非直接照射,而是投射在光滑的冰壁上——霎时间,巨大的、扭曲的、高达三丈的黑色人影被放大映照在冰壁之上,随着火把的晃动而张牙舞爪,如同传说中从地狱借雪还魂的阴兵,投下令人胆寒的威压。
“呃啊!”副使炽岷泰一声短促的惊叫,他骑乘的马匹被突然绷紧的绳套绊倒,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从马背上拖拽下来,重重摔在坚硬的冰棱上。膝盖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骨碎声,他当场痛得几乎晕厥,随即被两名从雪中冒出的、衣衫褴褛的汉子粗暴地拎起,拖拽到一道由破旧盾牌和身体组成的矮墙前。
一个格外高大魁梧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他左脸完全被可怕的烧伤疤痕覆盖,一只耳朵残缺不全,挂着的冰凌像是另一只扭曲的耳饰。他手中握着一柄缺口累累的弯刀,刀尖冰冷地挑起炽岷泰因剧痛和恐惧而惨白的下巴。
声音像是生锈的铁钉在粗糙的铁板上刮擦:“我们不想劫你们的货,只想回家。”他的目光扫过使团那寥寥无几的行李,“可汗把我们当死人,不给粮,不给路。今天,要么你们带我们一起走,要么我把你们也留在这儿——多二十七套冬衣,多二十七袋肉干。”
言罢,他身后那些黑影——总共二十七人,他们衣不蔽体,用不知从哪个战死同袍身上剥下的皮子勉强补着破洞,眼窝深陷如同骷髅,但手中的兵器依旧闪着寒光,身上的铁甲残片依旧冰冷——齐声以刀背重重敲击手中的破盾。
“咚!咚!咚!咚——!”节奏三短一长,沉闷而压抑。有老兵听出来了,那是昔日乌维禅大将军麾下“金豹帅”亲军的进军鼓点,如今在这绝境之中,却敲得如同送葬的丧鼓。
一片死寂般的对峙中,拓跋笙缓缓排众而出。他双手空垂,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寒风卷动他白色的袍角,猎猎作响,像一面迟到的、孤独的旗帜。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毁容的首领,忽然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赤,奴语开口:“阿察勒,还记得王帐前那只总是偷肉干的白隼吗?你后来帮我割了它的利爪,因为它抓伤了我的小臂。”
溃兵首领赫连默尔的身体猛地一震,握刀的手肉眼可见地松动了一下。那只隼,那个下午,那个少年时的玩伴……早已被血与火掩埋的记忆,被这一声熟悉的乡音和小名精准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拓跋笙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风声:“我带不走二十七副沉重的铠甲,但我带得走二十七颗想回家的心。把你们的命交给我,我把自己的命交给你们。”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用来切割肉干的小银刀。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左手尾指垫在硬质的刀鞘上。
极光恰好在此刻于浓墨般的云层后挣扎出一抹微弱的、诡异的绿光,投下一瞬的照明,照得他那只尾指的骨骼轮廓仿佛透明。
银光一闪!
刀落得干脆利落。
鲜血并非涌出,而是呈细密的雾状喷射出来,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一粒粒赤红色的冰珠,如同无数颗饱满而残酷的红豆,在雪面上滚动。
断指尚且温热。拓跋笙面色苍白如纸,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就用那喷涌着鲜血的断指处,在雪地上疾书!
鲜血为墨,雪地为纸。他写下两个巨大的赤奴文字:“同归”。
“同”字圆转流畅,仿佛勒马回头的缰绳;“归”字的最后一捺,他拖得极长极深,像一条倔强不肯收束的归家之路。雪贪婪地吸收着温热的血液,字迹迅速冻结凝固,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色浮雕。
他丢开银刀,俯身拾起自己那根仍在微微抽搐的断指,将其投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装着粗粒青盐的鹿皮小囊中。
盐粒遇血,立刻发出“嗤嗤”的轻微声响,冒出淡淡白烟,鲜血瞬间被吸吮,指骨迅速被腌渍成一种暗沉的、不祥的红色。他用牙咬住囊口,单手扯下自己发辫末端的一缕头发,将其紧紧扎死。
他将盐囊举起,声音因剧痛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指在此,命在此。若我拓跋笙食言,未能带你们回家,你们便拿这根指骨,磨成箭镞,射穿我的脊背。”
赫连默尔死死盯着那个鹿皮盐囊,又看看雪地上那两个冻结的血字,再看看拓跋笙那不断滴落血珠、却依旧稳稳定格在空中的残手。
沉默持续了足足十息。
忽然,赫连默尔单膝重重跪倒在雪地中,手中弯刀“唰”地调转,以刀背抵住自己的额头,但刀尖却依旧指着拓跋笙——这是溃兵之中最高的礼节,也是最后的戒备:膝可降,表臣服;刀未收,示警醒。
他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枚沉甸甸的盐囊。然后,他俯身捧起一大把冰冷的积雪,小心翼翼地、几乎称得上轻柔地覆在拓跋笙左手的断指伤口上。
“雪能止血,”他声音沙哑,“也能让你记住今天的疼。”
站起身,赫连默尔回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那些堵住谷口的溃兵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挪开的并非简单的障碍物,而是一面面用皮绳和铁钉勉强拼接起来的巨大“盾墙”,那后面,竟然层层叠叠靠着七八具早已冻僵、保持着站立姿态的户体!原来他们一直用同袍的遗体作为支撑,抵挡谷口的寒风,也作为最后的精神支柱。
如今,这些死去的士兵被轻轻放倒,仿佛终于可以安息。一道由死者和生者共同守护的通道,就此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