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时分,朔戟城内的天光是一种被极力压抑后的寡淡,如同磨得极薄的刀背,透着一股子侵入骨髓的冷锋。旧日的金豹帅府,如今的大泓镇北军帅帐,便矗立在这片清冷的天光下,沉默而逼人。
帅帐由原来的正堂改建,穹顶极高,原本应悬挂九盏辉煌鎏金铜灯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八根空荡荡的垂链,如同八条被无形巨力掐断的脖颈骨骼,幽森地悬在那里。唯最中央的一盏铜灯被点燃,豆大的火苗努力跳跃着,却无法驱散深重的阴影,反而将那些空链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空旷的厅堂四壁,如同囚笼的栅栏。
地面铺陈着一张完整的黑牦牛皮,皮毛厚重,接缝处被密密麻麻的铜钉砸实。人踩上去,脚步无声,只传来一种沉闷而富有弹性的触感,仿佛正踏在一头刚刚断气、余温尚存的巨兽腹腔之内,一种黏腻而压迫的错觉自脚底蔓上脊背。
最深处,是由整棵雪松木雕凿而成的巨大帅案。案头出奇地简洁,没有笔架,没有印匣,唯有一柄连鞘长剑横陈其上,厉晚的佩剑“裂霜”。剑鞘古朴,暗沉无光,那剑尖却精准地指向帐门入口,仿佛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都需先经过这无形剑锋的直刺与审视。
帅案两侧,十名将领按剑肃立。他们甲胄未卸,风尘仆仆,腰间长剑皆出鞘三寸,冰冷的刃光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尤为刺目的是,每一柄剑的鞘口都系着一根鲜红的细绳,显然是新近绑上,用以防止血溅时剑鞘难以张开,一种临战前才有的、带着血腥仪式感的准备。红绳的色泽新旧不一,暗示着它们被系上的时间或许并不相同,却共同指向此刻的肃杀。
厉晚端坐案后,身披玄铁重甲,内衬雪白的狐裘。那狐裘领子簇拥着她线条冷硬的下颌,使其看上去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头发束于头顶高冠,冠上无缨,光秃秃的,如同一截断裂的剑柄。她的左手随意地按在“裂霜”的剑格之上,拇指似有意似无意地、一遍遍摩挲着剑柄的吞口。每一次细微的摩挲,铜质剑格便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大帐里,清晰得如同催命的更漏。
左首第一位是霍煦庭,银甲上蒙着一层尚未拂去的征尘,面色却异常红润,仿佛刚被极寒的烈风刮出了血丝。他的佩剑“照夜”出鞘两寸,剑身冷光流转,映照着他须髯上凝结的细密白霜。右首则是壮硕如山的雷巨轰,身高八尺,甲片阔如小儿手掌,他不佩剑,一柄长柄双刃巨斧斧刃向天,斧背轻轻抵着地面,只是极细微的颤动,便引得帐内那唯一的灯火随之摇晃,光影诡谲。其余八将,无论年轻气盛还是老成持重,皆屏息凝神,按剑而立,呼吸的频率竟隐隐同步,如同一架已然上弦、绷紧至极限的巨弩。
“使者进——” 帐外传来拖长了调子的通传声,尾音尖锐,瞬间被寒风削薄、扯碎。
帐帘挑起,拓跋笙率先步入。他依旧一身白衣,袍角似乎还沾染着偏头驿那挥之不去的霉湿气。身后,副使炽岷泰双手高捧羊皮国书,再后两名侍从吃力地抬着一口沉重的朱漆木函,内盛礼单。
门槛之内,一条三寸高、六尺长的铜条横嵌地面,光可鉴人,此为“跪道”。依惯例,使节需跪行其上三步,以示不敢仰面视上。
拓跋笙在铜条前站定。他没有立刻下跪,而是先解下了始终系在腰间的一条白帛。那白帛之上,赫然渗着一片已然发暗的血迹,那是他尾指伤口连日来反复裂开浸染所致。他双手将血帛高高捧起,朗声道: “亡国之臣,不敢言膝;唯以血净尘,望大将军鉴。”
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平稳。染血的白帛在他手中展开,白底之上,暗红的花朵狰狞绽放,宛如雪地里骤然溅开的野杏,刺目而决绝。
言罢,他才屈膝,却是单膝点地,并未踏上那象征屈辱的铜条,而是跪在了冰冷的黑牦牛皮地毯的边缘,既避开了最直接的折辱,又完成了必要的礼节。
他身后的炽岷泰随之跪下,高捧国书。那两名抬着漆函的侍从却因过度紧张,加之漆函沉重,跪倒时函角不慎重重撞在铜条之上!
“当……!” 一声突兀至极的脆响猛地在帐内炸开!灯火剧烈跳动,光影狂舞。几乎同时,两侧将领鞘中长剑发出一阵密集而短促的摩擦撞击之声!凛冽的杀气如同无数冰针,骤然迸发,弥漫整个空间,刺得人肌肤生疼。
厉晚身形未动,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目光微转。
霍煦庭立刻会意,踏前三步,半蹲于炽岷泰面前,沉默地接过了那卷沉重的国书。在他手离剑柄的那一刹那,“照夜”剑光似乎骤然亮了一瞬,如同暗夜中白狼龇出的利齿。
国书被置于帅案。厉晚并未伸手去按印玺,只用两根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拨开那鲜红的火漆封缄,将内里的羊皮卷抽了出来。
羊皮纸展开,第一行便是灼瞾可汗亲笔,墨色深沉,却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褐色,似是掺入了血水书写: “兄曜戈晟烈再拜,愿与泓永结同好……”
她的视线扫过,最终停留在那个刺眼的“兄”字上,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挑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如刀锋,似笑,更似嘲弄。
“啪。” 国书被合上。声音并不响亮,却在这高阔的穹顶下清晰地回荡开来,沉闷得如同用刀背拍击骨骼。
拓跋笙深深俯首,声音不高,却字句清晰,带着某种押韵的节奏,显然是途中默诵了无数遍: “朔北风寒,汗庭知罪。 前日之役,逆天犯上, 将士丧胆,黎庶流离。 今愿: 去帝号,割阴山, 质子请盟,以赎前愆。 惟望大将军开宏宥之恩, 止戈息民,共戴白日。”
言毕,他将双手再次高擎过头顶,掌心向上,做出一个引颈就戮般的姿态——“承刃可也”。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中央铜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火星,发出“哔剥”轻响。 雷巨轰那一直轻触地面的斧背,似乎因这寂静而微微震动,发出“嗡”一声低沉绵长的鸣响,仿佛地底传来的回应。 厉晚一直摩挲剑格的拇指骤然停住。 她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掠过拓跋笙包裹着、仍渗血丝的左手,又扫过案侧那盛着断指的朱漆小匣。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绷紧,任何一丝稍重的呼吸,都可能将其骤然扯断。
终于,她开口。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把钝刀,缓缓拖过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悔过? 过在何处?”
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却冷冽如冰瀑倒灌,激得帐顶那八根空悬的铜链似乎都微微晃动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雪白的狐裘下摆扫过案角。按在“裂霜”剑格上的手腕微微一转。 剑鞘未离案面,那冰冷的剑尖却已精准地点在羊皮国书的封面之上。 “若罪在‘逆天’,”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压力,“天未说话,” 剑尖微微下压。 那坚韧的羊皮纸被一股锐利无匹的力量瞬间刺穿! “我替天问。”
语毕,剑尖彻底压下。 暗褐色的墨迹自被刺穿的破点迅速晕染开来——那恰好是可汗和血书写的“兄”字所在。 血与墨交织,在昂贵的羊皮纸上洇开一团丑陋而狰狞的污迹,如同无垠雪原之上,又被犁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新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