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抵达朔戟城的第三日,辰时正刻。原朔戟府正堂被临时更名为“宣恩厅”,御赐的金架高悬上首,上面供奉着明黄圣旨,烛火通明,却莫名透着寒意。
厅内席位暗藏玄机。上首金架下的主位空置,无人敢坐,象征着天子的无形存在。左侧是厉晚的席位,她一身玄甲未卸,只解了披风,案上简洁得近乎冷峻:一只黄铜铃铛,一柄带鞘短刀,还有一幅摊开的羊皮舆图原稿。右侧则是三位钦差:正使梁同岘面前铺着洁白绢帛的“朝廷拟草”,手执朱笔;副使韩墉指间算盘珠噼啪作响,身旁堆满账册;监军姚子恒腰悬双铳,一手按在剑柄上,目光在舆图与厉晚之间逡巡。四名书记官分列两侧记录,而一名看似低眉顺目、专司磨墨的侍从,宽大的袖口里藏着利刃,正是雪衣卫精锐。
梁同岘清了清嗓子,朱笔优雅地点向舆图上阴山南麓的一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厉将军,朝廷体恤边军辛劳,意在将互市口岸由黄碛南麓,北移三十里,设于葫芦峡。此处地势开阔平坦,既便于京营派兵护卫、征收税赋,也可免去边军长途巡守之累。”话音落下,朱笔顺势在图上划出一道新的弧线,这条线恰恰穿过了灼瞾部族传统的祭祖风谷。
厉晚并未直接反驳,只是抬手,“当”一声敲响了案上的铜铃。
厅门应声而开,两名军士推入一辆覆着黑布的木车。布幔掀开,赫然是一排整齐码放的冻土标本。左边是取自葫芦峡的沙质土样,松散颗粒间夹杂着未化的雪粒;右边则是南麓风谷的黑壤,冻得坚硬如铁,甚至能看到掺杂其中的细小骨灰凝结块。
厉晚拔出短刀,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同时劈向两块冻土。
“咔嚓!”葫芦峡的沙土应声碎成齑粉,簌簌落下。
“嗒!”风谷的黑壤则被劈开一道整齐的断面,坚实无比。
她收刀回鞘,目光平静地看向梁同岘:“梁侍御,葫芦峡的土,连自身都稳固不住,如何庇护往来商旅?朝廷若执意要在此设口岸,要么先派人用这碎土筑起十丈墩台,要么——”她的视线转向姚子恒,语气平淡无波,“就让锦衣卫的骨头,去填那流沙陷坑?”
梁同岘手中的朱笔僵在半空,一滴浓稠的朱砂滴落,在洁白的绢帛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却终究未能落在预定线上。
第一回合无疾而终,在厉晚熟悉地情的实证之下,自以为是的朱笔失锋。
韩墉立刻接上话头,算盘珠拨得哗啦作响,推过一本厚厚的“折价册”:“将军明鉴,朝廷亦是体恤边关转运艰难。这三十万两犒银,可折半兑为江南上等绢帛、河东盐引,实付十五万现银。余数由内帑分批调拨,边军先签收全额,如此两便,如何?”他说话时,指尖悄悄在算盘上某处一划,已将两成的“火耗”虚数纳入自己囊中。
厉晚依旧不与他争辩,再次抬手。她身后一名书记官立刻捧上一只漆黑漆匣。匣盖打开,里面是一卷帛书抄件,展开部分,恰好露出几行清晰字迹,正是皇帝密旨中关于犒银发放的条款——“首批十万,毋得短少,第二批停关待检……”虽然关键处被隐去,但这八个字已如雷霆。
韩墉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算盘珠还要惨白。
厉晚的声音不高,却确保每一位书记官都能听清记录:“韩少卿,犒银若少一钱,就请你亲自拟折,向陛下解释这‘火耗’二字究竟作何解。边军儿郎只认得沉甸甸的现银,不认得那些远水难解近渴的烂绢陈盐。”
第二回合,强势敌过数番陈词滥调,最后只能是算盘失声。
姚子恒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手按在腰间的火铳上,声色俱厉:“厉将军!和谈正本,关乎国体,理应由钦差使团携回紫宸殿面圣!边关只可留存副本!此乃朝廷定制,岂容置疑!”
厉晚的目光终于冷冷落在他脸上,带着边关风雪淬炼出的寒气:“国体?本将受陛下剑印,赐专阃外之权,总理北境军政要务。和谈正本草本,昨夜已由四百里加急飞奏京师。钦差若非要即刻索要正本……”她话音未落,“可以,自去追赶那只负着奏章的朱翎夜鸽。追得上,本将双手奉上正本;若追不上……”她再次摇响铜铃。
厅门洞开,两名亲兵抬进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盆,炭火噼啪,热浪扑面。厉晚随手拿起梁同岘面前那卷“朝廷拟草”白绢,作势便要投入火中:“若国体尊严,只系于这一张纸帛之上,烧了,也不足为惜!”
火舌猛地舔舐到绢帛一角,焦糊味瞬间弥漫。梁同岘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将军息怒!万万不可!”姚子恒下意识要拔出火铳,却被身旁的厉晚亲兵闪电般按住肩膀,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铳机已被卸下。
到了第三回合,火盆夺稿,铳机被卸。
眼见气氛紧绷欲裂,厉晚手腕一转,将那块一角焦黑的白绢从火盆上收回,随手拍灭火星,语气忽然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三位钦差远道而来,代表的是陛下天威,本将岂敢有不敬之意?这样吧,和谈正本,可于三日后辰时,在此厅中,由本将、三位钦差,共同加盖国玺、边关帅印、钦差关防,三印并列,再密封由钦差团护送回京。如此,朝廷体面得以保全,边军实惠亦不受损,两相周全,方为上策。”
她将那块焦了一角的绢帛递还给面如死灰的梁同岘,动作轻描淡写,却像递还了姚子恒被当众剥下的脸面。
梁同岘汗透重衫,只得拱手:“便……便依将军所言。”
韩墉的算盘再也拨不响,埋头疾书“首批十万现银,即日清点交付”。
姚子恒握着被卸了机的火铳,脸色青红交错,僵立原地。
当日的雪衣卫密报,以蝇头小楷细细书于一方白绫:
“初三日,宣恩厅三回合较量:口岸之争,南麓未让分毫;金价之辩,迫其全额现银;文书之夺,定下三印同封之局。钦差气势,已折其锋锐两次,夺其心神一次。边军仍握主动。将军令:下一步,静观其变,待其返京途中再定行止。”
夜深人静,厉晚独自面对那张巨大的羊皮舆图。她拿起短刀,在黄碛山南麓原本划定的界线之外,轻轻刻下一道极浅的新痕——不深,只刚刚划破表皮,仿佛给这片沉默的土地,也放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血。
窗外风雪卷过,檐下铜铃轻响,那声音淹没在呼啸的风中,无人听见。